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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之死
——二月廿六日大雪山所見
曾傘撐三百個夏季，擎千噸的翡翠
曾奮奏西太平洋的颶風
老了，針髮柱立的巨人族
腹中的同心圓都知道
整個下午，大屠殺進行著
滅族的大屠殺在雪線上進行
鏈鋸砉砉，磨動著鋼齒，鋼齒
白血飛濺，自齒隙流下。殺！
殺十七世紀的遺老！殺！
殺歷史，殺風景，殺神話！殺殺殺！
殺！鬚髮蕭蕭，當鋸，猶傲然昂首
握地，舉天，聳數臂的合抱
悲哉，巨人！壯哉，巨人！
臨刑，猶森森屹七丈的自尊
綠色帝國的貴族們，頹然倒下
去平原上，舉起明日的華廈
去海上，豎桅，豎檣
豎水手的信仰，水族的圖騰
去曠野架鐵軌的神經
承狂喘的重壓，輪的踐踏與踐踏
白血流下了鋼齒，白血流下
流下了白血，白血，白血
鋼齒鋼齒間流下了白血，自鋼齒鋼齒
流下了白血，自綠色的靈魂
從圓周噬到圓心，圈內有圈
圓內有圓內有圓內有圓
白血流下，自鋼齒鋼齒間
所有的年輪在顫慄，從根鬚
從縱橫的虬髯到颯爽的葉尖
每一根神經因劇痛而痙攣
三百載上昇復上昇的意志，一千季矗立的尊嚴
拔海六千呎，騎雪峰的龍脊更上
那氣象，下一瞬將轟轟瓦解
在族人的巨屍堆中，嘩然倒下
倒下，森林之神的一面大纛
森林之死！森林之死！
蔽天蔭地，綠塔頂晃晃欲墜
百萬根針錐痛著，絕望中
所有的根鷹抓著岩石。軋軋震響
幢幢傾斜的，紅檜的靈魂
揮數噸屍體，揮元代的風
揮清代的雷電，和一聲長長長長的厲嘯
向驚惶的石坡絕望地鞭下
迴聲隆隆，從谷底升起
倒下雲杉倒下高高的雲杉倒下
紅檜倒下華貴的紅檜倒下冷杉
倒下寒帶的征服者冷杉倒下
美麗的香杉倒下森林的旌旗
大屠殺進行著，絕壁高高地舉起
悲劇的舞台。雪峰無言
冷峻的陽光無言，惟鋼鐵勝利
整個下午，原始林在四周倒下
悲嘯呼喊著悲嘯答應著悲嘯
雪花飄落了雪花飄落了雪花
白色的降落傘降落著白色
降落著白色的天使天使般降落
洪荒時，一切是綠色的幻想
在潮濕中竊聽太陽的口號
和春季的謠言。一陣吶喊
敲破最堅的石英岩，掀開了凍土
雪線上，零度下，將自己拔向雲，拔向星
拔向藍冰空最藍處去讀氣象
當根在七丈下攫一畝冷泥
更錐下，錐入地質的年代與年代
曾享聖經族長三位數的年齡
多少截中斷的歷史。我跪下
彌留的木香中，數你美麗的年輪
偉大的橫斷面啊，多深刻而秘密
多秘密的年鑑！這一年，鄭成功渡海東來
這一年，太陽旗紅如血，紅得滴血
血滴在海棠紅上！這一年，我戀愛
在一個孤島上，孤島在海外
這一年，這一年……
我死的一年押在哪一圈上，啊森林！
1963.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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