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戰的年代   

 

在冷戰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熱戰,那熱烘烘的抗戰

想起蘆溝橋,怒吼,橋上所有的獅子

向武士刀,對岸的櫻花武士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

是故鄉」,想起一個民族,怎樣

在同一個旋律裡咀嚼流亡

從山海關到韶關。他的家

在長城,不,長江以南,但是那歌調

每一次,都令他心酸酸,鼻子酸酸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

歌,是平常的歌,不平常

是唱歌的年代,一起唱的人

一起流亡,在後方的一個小鎮

一千個叮嚀,一千次敲打

郵戳敲打誰人的叮嚀

兩種面貌是流亡的歲月

正面,是郵票,反面,是車票

一首舊歌,一枚照明彈

二十年前的記憶,忽然,被照明

在冷戰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音樂會上,剛才

十七歲,最多是十八,那女孩

還不曾誕生,在他唱歌的年代

今夜那些聽眾,一大半,還不曾誕生

不知道什麼是英租界,日本租界

滇緬路,青年軍,草鞋,平價米,草鞋

空空洞洞,防空洞中的歲月,「月光光

照他鄉」,月光之外,夷燒彈的火光

停電夜,大轟炸的前夜,也是那樣

那樣一個晚會,也是那樣

好乖好靈的一個女孩

唱同樣的那一只歌,唱得

不好,但令他激動而流淚

「不要難過了」,笑笑,她說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後來她就戴上了他的指環

將愛笑的眼睛,蓋印一樣

蓋在婷婷和么么的臉上

那竟是——念多年前的事了

 

天上的七七,地上的七七

她的墓在觀音山,淡水對岸

去年的清明節,前年的清明

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戰的年代

他想起,冷冷清清的公寓

一張雙人舊床在等他回去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想起如何,先人的墓在大陸

妻的墓在島上,么么和婷婷

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

三代分三個,不,四個世界

長城萬里,孤蓬萬里,月亮真好,他說

一面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戰的年代

                                                1968.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