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掙扎

 

我寫了一組詩發表在詩刊上,一共六節,有的一節才三行,最長的一節才十二行,由於形式極不統一,零零落落,不過是抓住一些隨即會消逝的靈光而己,因之我以く詩零碎)為名。老友隱地兄看到後甚是喜歡,不過他說詩的題目太輕描淡寫了,與那麼沉重的內容不配,應該改名為く心的掙扎),而且該發表在大報副刊,詩刊看的人實在太少。老友的建議很對,我也很感激。只是他提到的「掙扎」二字,突然讓我想到應該放大來看,甘脆改成「詩的掙扎」。我那詩中表現的所謂心的掙扎,只是個人的感慨,不足為道。詩如果祇能畏畏縮縮的侷促在同行的小圈圈裡互相以体溫取暖,那才真叫「掙扎」,而且是無效的掙扎。偏偏這是個普遍現象,長久存在的現象,卻沒有外人會發現詩一直在不停的掙扎。

 

   其實詩人們雖一直在作各種「掙扎」,但從來沒有氣累過,而且愈戰愈勇。即以祇在詩人們自已的圈圈內流通的詩刊來說,有的己在純無外援的情形下出版了五十多年,四十多年,三十多年,而且越出越內容豐富,設計美觀。雖然沒有人買,沒有幾個訂戶,仍然數十年如一日的準時出刊。

 

而各個詩人們內心的掙扎更甚,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來,也未見有任何痛苦的行動。但他們都知道,詩是一種個人修行,法力不夠,怪不得別人忽視,而是你自己功夫不到家。這種內省的透視,加深了詩人對自我的要求,他們嚴以律己、作品通不過自己那一關,絕不隨便拿出去見人。這可以從許多詩人,好像久不寫詩,但一出手便會驚人可以看出,這便是他們嚴格自我品管下的成果,其實這更是一種心的掙扎,為的是要維護自己己有的名聲。更有一些外人絕對想不到的痛苦,我們常常會突然發現很多過去不怎麼起眼,或者備受爭議的詩人,會一個個寫出讓人括目相看的作品,甚至惹得評論家也不得站出來鼓掌喝彩。有誰知道他們是多麼努力在自我掙扎苦練,才會有這麼翻身的一天。

 

詩本是一種年輕人的夢境,多少愛詩的年輕人,他們為了讓詩的表現能被人發現肯定,苦心經營出瀝血的作品去參加各類文學獎,那種要不要參加的掙扎;那種患得患失的煎熬;那種失敗落選後的痛苦,才真顯出詩人路上的特有崎嶇。然而愛詩如命的年輕人很幸運,網絡的出現為他們找到了真正的救贖。雖然在網站上發表作品仍然備受爭議,飽受誤解,認為在網路上發表作品像吐痰一樣容易,不具文學價值。然而網路發表淘汰之快,隨發表隨即消失本身,即是一種毫不留情的挫敗,年輕的心靈一樣會受創,會含淚掙扎要不要再試一次的。然而比起老生代甚至中生代詩人當年那種詩沒發表通路,必須靠自己掏錢辦詩刊,一等數月或一年才有一次發表機會,年輕詩人卻可以享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磨練好時機,甚至可以自設「布洛格」或個人網站隨意馳驟,他們縱有掙扎也是比較不算什麼的。這樣反而助長了他們的「玩心」和「野心」,我們可以看到「玩詩俱樂部」的一群年輕男女詩人,他們在紙本媒材,網路平台之外,經常展覽或演出各種詩的可能。2002年的台北詩歌節,便曾推出過「讀詩的99種方法」,不能不說詩人們仍隨時想從苦寂中掙扎出一番活潑又有生趣的風景。

 

目光往遠一點看,隨時注意國外文學潮流和動態,會發現詩這一行業全世界各地都一樣的不景氣,詩的讀者愈來愈少,寫詩的人卻反而倍數成長;詩的出版物己成票房毒藥,詩的地位己淪落邊緣,這已是全球的普遍現象。資本主義愈發達,代表高貴精神文明的詩便會愈沒人理睬,這似乎己是一種趨勢。但普天下的詩人也都有一股直拗脾氣,愈有挫折,便愈要想方設計去面對挑戰,如何通過其他方式,強化詩的感性吸力,以回收已流失的詩的受眾。在北歐,詩人與音樂人合作,嘗試返回一種純聽覺享受的詩。在南美,聖保羅的純聽覺詩和多媒体詩儼然己經成了學院裡的主流。在中國大陸各種聲光電化合成的朗誦會,就像八十年代台灣即己熱鬧過的「詩的聲光」一樣對詩的影響作各種可能的延伸。而美國年輕一代詩人則更積極了,他們推行了一種可稱之為「詩角力」(Poetry Slam)的詩運動,在詩人和讀者角色分派,閱讀行為的改弦更張,美學評判與競技標準的區分,以及詩的尊嚴和大眾娛樂的邊界劃分等方面,都與傳統觀念大相逕庭,不斷顛覆挑戰,造成極大的聲勢。

 

美國「詩角力」最早是在水牛城等城市酒吧,咖啡館中不定期舉行小型賽事。

 

後來各地參與「角力」的活動家聯合起來,組織化的發展出「全美詩角力」,「全球詩角力」等盛大比賽。其基本「角力」形式是由富有表演經驗的詩人輪番上台,在hip-hop(饒舌)音樂的配合下朗誦自己的詩,竭盡全力地調動台下觀眾的情緒和反應,以爭取評委的好感。評委是誰?不是詩壇大師,不是詩評家或專家教授,而是在現場臨時抽選出的一批無專業素養和詩歌知識的平常人。他們根據角力者的舞台表現和觀眾們的反應當場為角力者打分,其中觀眾反應是一個重要的依據。據承辦單位聲稱,由於一切公開,參與的人五花八門,從流浪漢、服務生、大學生到教授無所不包。最為主其事者稱道的是,他們這是在向「文學權威們」挑戰,並認為這種「詩角力」運動是「詩的民主化」。

 

    寫此文時,不意翻到大陸苦命詩人食指,他寫的く詩人命苦)一詩,短短的八行道出了為詩之道的艱辛。他說:

                 弧獨地跋涉人生旅途

                  看透紅塵才略有所悟

                  詩人命苦,當夜深人靜

                  地下天上才闢條大路

 

                  一陣恍惚如青雲平步

                  有流星划過似走筆不俗

                  不虛度此生,有白紙黑字

                  驚人之作 ,我一筆呼出!」

 

食指本名郭路生,文革時曾因奮勇救人遭到迫害,受到強烈刺激,而精神分裂,一度住進精神病院。但他在極度痛苦中,仍寫出く相信未來),(熱愛生命)等鼓舞人心的名詩,廣受流傳。此詩雖道く詩人命苦),但他仍深信,不論這世界,這人間對詩這勞什子多麼不利,詩多麼不受青睞,地上天下總會闢條道路讓詩人走,只要有心,驚人之作,一筆即可呼出。這種捨命為詩掙扎的精神,真令人佩服。為此,詩的掙扎或詩人的掙扎,即使無法讓甬化身成一隻蝴蝶,仍是一種美麗而莊嚴的宿命。 

       

    (刊於十二月號「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