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胡爾泰教授評論方明詩集《然後》

 

讀了《然後》:論方明的詩風 2023.02.14

 

https://m.yzs.com/zswshowinfo-202-16239-0.html

 

 

這是我十五年才出版的一本詩集《然後》。

用十五年風露釀成一冊詩集,算是裊裊醇醪或苦澀?

人生有多少亂撲游移的旅程,仍不無法跳脫世情悲喜的糾葛,開閤酥意驚心的詩集,恰似人間一場榮枯大戲。  

推薦人: 余光中,洛夫,鄭愁予,瘂弦,羅門,楊牧,葉維廉。

若支持,可上<京東><淘寶網><蝦皮>網站購買,深謝。方

 

 

    胡爾泰:1951年生於臺南,1990年於臺灣師大取訪文學博士學位。

    曾任教於臺灣師大、輔仁大學等校,現專事寫作。先後出版《翡冷翠的秋晨》、《白日集》、《香格裡拉》、《白色的回憶》、《聖摩爾的黃昏》、《好花祇向美人開》六部詩集,2009年和2013年兩次獲得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天生詩人方明以奇倔的筆法、鮮活的意象以及不規則的斷句享譽於臺灣詩壇,且沾溉不少後學。相對於早年詩歌所顯現的“流離”意識或意象,《然後》這部詩集裡頭的詩有更多的諷刺與批判。其間詩風的轉變還是有跡可尋的,有些主軸仍不時於字裡行間湧現。

 

《然後》這部詩集分成兩部分:一大半收錄1978年以後的詩,一小部分收錄19741978年的舊作(這些詩已散見於早期出版的詩集之中)。《然後》詩集所涉獵、所觸及的主題,大致可分為五類:1親情詩2友情詩3懷舊(懷古傷今)詩4諷刺與批判詩5感時傷懷的詩。有些詩同時涉及兩個主題,例如《母親是一種歲月》同時涉及親情”和感時傷懷”兩個主題,《然後》一詩涉及諷刺批判”和感時傷懷”兩個主題。而所有的親情詩和友情詩多少都染上懷舊”的色彩。

 

  詩人是浪漫的,但不一定是浪漫主義的。詩人寫詩不受語言的規範,不受學院成規的束縛,浪漫展現於一顆純真的心、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以及語詞的運用自如,方明也不例外。他自己就這麼說過:“詩人除了要具備深度馭駕(一般說駕馭)語言的修為,豐沛的想像力…詩人必須具備獨稟的才氣以及心靈最純真的敏感…”。“詩人必須具備獨稟的才氣”這句話也點出了詩人都是天生的,也可以用來解釋方明為何屢次在詩中批判臺灣詩壇虛假的、冒牌的詩人”。

 

詩人的浪漫於下列詩句中隱約可見:” “今夜,愛情打烊了”(《夜,有一點傷》),“家是一簷乘涼的亭”、“春是鏡子裡膨脹的貓”(兩句皆出自“《中年心情》一詩,而“春是鏡子裡膨脹的貓”這句子讓我們想起蓉子的詩《我的妝鏡是一隻弓背的貓》),“將日子堆砌在精美的線框內”、“框囿慾望的歲月最宜/種植悲歡喜樂”、“咖啡或酒漬是最流行的漂染劑”(三句皆出自《行事曆》一詩”,“所謂鄉愁  是三分對塵世之眷戀/七分是詩魂與墨韻”(“燃行”),“誰的詩感測量過中秋的月”(《月悲中秋》),“將生命的無奈攪拌在杯中的/黑海”(《咖啡館拼圖》),“信箋曾是一條小溪”(《歲月無信》),“顆顆笙歌滴落一盤昭君怨”(《青樓》)。類似之例在《然後》這部詩集屢見不鮮。這些浪漫的詩句除了反映詩人豐富的想像力,也常予人鮮活的意象,而這正是詩人的看家本領。易言之,方明詩中所呈現的“浪漫”,是一種嚴謹的浪漫。

 

方明也常於每句的開頭或末尾使用同樣的語詞,表現出獨特的風格。這種作法不僅具備對比之美,也彰顯了詩人的語重心長。作為集子名稱的《然後》一詩一共在句尾出現了廿三次“之然後”,其中至少有十二次在批判諷刺詩壇假詩人的怪現狀:新詩發表會之張狂、學理之濫用、互相吹捧、妄自尊崇、爭取粉絲以及各種名銜獎狀等現象,極盡諷刺之能事。此詩後兩三段則反思愛情、功名與各宗教之虛幻。詩之末行是用引號括起來,卻是全詩的宗旨,在於思考各種存在”的本質。

 

《然後》一詩的第四節和第六節都出現“流光”一語:“以肉身佝僂測衡永恆的流光之然後”、“當至愛骨肉終必乖離訣別在涓涓流光之然後”,這兩句都對於光陰流逝之速,發出無可奈何之嘆。這正好與《流光之傷》之詩旨,呈現一種“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廣義來說,詩集中所有感時傷懷之作,都與此二詩有互文性)。這兩首詩的句法結構也很類似,《然後》一詩在句尾以“之然後”做收,《流光之傷》之一詩則以“細數著”做收,兩詩的末節也是全篇詩旨之所在。詩人似乎在暗示:對於存在”的本質,連聖哲也是茫然的。

 

  方明詩之語詞重複,有時也以單節單行的姿態讓同一句話重複出現,例如:《糾葛隧道》一詩,在節與節之間都出現“(上帝無須愕然)”,《母親是一種歲月》一詩沒有分節,全篇卻出現八次“母親是一種歲月”的句子,這種重複出現的句子正是詩人立意之所在。這種句法結構在臺灣詩壇是很少見的,可說是方明詩的一大特色。《天問》也重複出現同樣的句子。天問”一詞源自屈原的《楚辭》,他以連續一百多個現象來質問蒼天,方明則以重複出現“背後是烽火崩塌的家園”之句來控訴政客之挑起戰爭以及革命口號與教義之荒謬。詩人質問的對象是有權有勢之人,而“琴聲”與“炮聲”這種強烈的對比,用來反諷人類社會之荒謬。《有一種心情》(這是一首三大段的長詩)一詩也用了與《母親是一種歲月》類似的手法,在每一段之中插入了“這是一種溫柔的哄騙”,只是又在每段的開頭鋪陳了各種型態的落日”景象。“這是一種溫柔的哄騙”,一種對立的統一”正是全詩旨意之所在。  

 

    對於都市文明的批判,前輩詩人羅門已為之,《咖啡廳》、《都市的落幕式》兩詩為其代表作。羅門不斷地利用一連串的比喻手法,將讀者的眼睛引至“一排乳房/排好一排浪”,又將“乳浪”與“夜浪”意象交疊起來,“咖啡廳”變得不重要了,女咖啡客的乳房變成了主角,從而諷刺當今都市文明之物化女性。《都市的落幕式》一詩更直言“都市你一身都是病”,並列舉了都市的一些弊病,其中最嚴重的是燈紅酒綠、人慾橫流。方明的詩《咖啡館拼圖》雖然也是描寫咖啡館的景象,實際上是探索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本質,他的視點是向內的。

 

    方明的《都市心情—劈腿文化偶想》和《都市心情—拜金文化偶想》兩詩則是明顯地諷刺與批判都市文明的怪現狀:劈腿的情愛關係、拜金主義的橫行。他的語風犀利,比喻鮮活。《拜瘦主義—熟女手冊》也是一首極盡諷刺都會女性的詩,她們重視身材的雕塑和外表,但對於中外文化的精髓,卻十分陌生。在每一詩節之後刮號刮起來的警句讓人驚心:纖瘦比貞操更重要;她們甚至從未聽悉什麼是唐詩宋詞或卡繆黑格爾;越逾股溝胸溝便能彌平一切的無奈的代溝…。凡此種種都在表明都市社會的荒謬與價值錯亂。《游離》一詩明言指出“都市是色慾群居的/體溫指標”,《舞池》一詩則暗諷醉翁之意不在“舞”:“渾然的貼步已無所謂真情假意/此刻,滄桑隨著音符起舞/原始的慾望亦隨著起舞”。這些赤裸裸的批判都市文明的怪現狀,其犀利程度可比羅門的《都市的落幕式》。《寂》一詩則以“無糖綠茶與低因咖啡/開始發酵無生殖負擔的性愛”和“沒有頭緒的憂傷/一首詩正乾裂的醞釀”的對比,來凸顯都會人性愛之氾濫與詩人之孤寂。“疏離的眼神/單純詮釋做愛後空寂的情緒”、“愛情再次成為都市的流浪狗”,直批都市人的泛性與亂性。

 

就全篇的結構而言,方明的詩風予人一種諸峰高聳”的感覺。這裡所謂諸峰高聳”意思是說:詩人在每一詩節都以一兩個警句或妙句撐起全節,讀起來常醒人雙目,振奮人神。但方明高明之處在於這些生動活潑或聳人聽聞的句子並未傷害到全詩整體的意象,而是巧妙地連結在一起。簡言之,在方明的詩中,個別意象”與整體意象是連成一氣的,並未割裂。舉例以明之:《世事無端》一詩之第一到第五節分別有如下的警句:1.驀然回首/竟在地球角隅磨蹭了數十年2.生活是一個剖開的橘子/時甜亦酸3.誰會相信曾是逆爆的抗議與異言/會馴服在黃昏的柔和圖騰裡4.喜愛攀附的姿態開始腐朽5.童年是手掌裡的一撮沙土/握得愈緊,流失愈快。這五句詩共同指向一個旨意:感懷流光之飛逝,回憶過往人生之種種,其中充滿了反諷與無奈。《家》一詩之第一到第四節分別有如下的警句:1.是等待黃昏後重複遄歸的溫馨2.在外拖曳兜售了整天的靈魂/最熟稔這裡憩息的座標3.縱有親情的挑釁也是甜蜜的傷口4.溺玩在自己複製的臉龐。這些句子反映了詩人“家”的心象:家是一個溫馨自在的避風港、繁衍後代的場所。《始末》一詩三節的警句,都在慨嘆光陰飛逝之無奈與心痛。

 

總的來說,作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Baudelaire口中的voyant)和嚴謹的浪漫者,詩人方明以豐富的想像力、鮮活的意象、深邃的思想、特殊的結構和獨特的修辭與斷句來建構他的詩”之大廈,從而聳立於臺灣詩壇。我們期盼詩人有更多的作品問世,以嘉惠後人。

 

            2023.02.14 Valentine's Day寫於臺北)

 

  (最近有一個想法一直在我腦海盤旋:方明大概是繼前輩詩人洛楊羅余鄭(洛夫,楊牧,羅門,余光中,鄭愁予)之後,臺灣最傑出的詩人。)

很讚哦!

              責任編輯: 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