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評介★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朱坤領教授評介

 

生 命 的 鐵 軌

 

評方明的詩集《然後》 

 

在中國當代詩壇上,方明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他雖然生於域外之越南,但對中文詩歌和語言傳統的繼承,卻遠超絕大多數本土的中國人。一方面,他的詩思靈活、犀利、深邃;另一方面,他的語言靈活,用詞奇崛,極富表現力和穿透力。這樣,他就可以製造陌生化和吸引讀者的效果。臺灣評論家胡爾泰稱方明為“天生詩人”,其言實屬不虛。方明最近的詩集《然後》,收錄的大多數是本世紀的詩作,也有少數是1974-1978年的舊作。總體而言,他早期的創作更加晦澀,篇幅更長,後期的創作便傾向於清晰,篇幅變短,這與眾多詩人——比如穆旦——詩風的轉變相似。本文將評論這部詩集。

方明曾在微信上對筆者指出:“詩的寫法是你開始迷思與震攝上帝的創世。”從創世神話中汲取靈感,豐富思想與情感,反思人生、人性和世界萬物,並用獨屬自己的詩語表達出來,這就是方明的標籤。他繼續對筆者寫到:“深邃的感知是來自靈性淬煉,有時是痛苦的。”凡是寫過詩的人都有體會,靈性的淬煉是一個既痛苦又陶醉的過程,而且往往是二者皆有,從而實現深邃的感知。他認為:“生活在真實與虛無之間閃爍存在,……而詩的張力亦最能表達潛伏在靈魂深邃裡的呐喊,……亦希冀將人性本質的愛與情作更完美的演出。”(《然後》,第六頁)在真實與虛無之間審視人性,建構乃至解構張力,便為詩歌創作提供了追求完美的可能。

他寫到:“「詩人」必須建構一個烏托邦的世界。”烏托邦是詩人追求的夢想,也是追求夢想的途徑,往往在可得與不可得之間穿梭。“詩人必須具有獨稟的才氣以及心靈最純真的啟感,才能發酵一首傳世的詩篇。”這是方明的自白,也是他對所有詩人的期許,即獨稟的才氣與心靈最純真的啟感相互擦燃,才能產生不朽的作品。他繼續寫到:“一首好詩是會鑿穿時空流光的樊籬去震懾或撫舔同類的靈魂。”(《然後》,第6-7頁)正如日本的浮世繪,只有穿透浮世流光的詩,才能進入人類靈魂的深處,激盪無盡的詩意。

著名詩人楊牧稱方明為“素心人”(《然後》,第10頁),也即是心無慾望雜念之人。所以他堅守一個純粹的詩性烏托邦,批判那些在他看來負面的和烏煙瘴氣的社會現象和詩壇怪相,尤其是深入檢省人生和人性的惡。這與法國象徵主義代表詩人波德賴爾以惡為美的《惡之花》既形成了張力,又具有對話和對比的基礎。而方明也承認,他多多少少受到法國象徵主義的影響。

方明一直以來的詩風,既具有鮮明的現代性,又與古典詩詞有著割捨不斷的關聯。一方面,他從古典詩詞裡汲取靈感,來豐富他的寫作;另一方面,他拓展了古典詩詞所缺少的現代性。洛夫這樣評論方明的詩風:“文化傳統一直活在方明的詩中,不論怎麼讀,你都可以從他的詩中嗅出李白的儒俠之氣,杜甫的沉鬱之風,李賀的苦澀之味,讀出盛唐衣冠上殘留的戰火餘燼,和流離途中永遠不了的汗跡和淚水。”(《然後》,第9頁)洛夫真正懂自己的弟子方明,歸納得可謂恰到好處,把他與古代的偉大詩人相聯繫,精把握了他的詩魂。洛夫繼續寫到:“而他方明真正的詩性張力卻在一根纖細的,擺於兩極之間的蠶絲上,一端是留連古典與浪漫情懷中的歌,一端是揮之不去的殘酷歲月與戰火硝煙織成的悲,於是悲與歡,笑與淚,色與空,現實與夢境便必然而又無奈地鑄成他生命的鐵軌。”(《然後》,第9頁)這根蠶絲既纖細,又有著強大的力量,如同鑄成的鐵軌,連接起古典與現代,足以讓方明的詩性宣示他在兩端之間遊走的個性和情懷。

不僅是洛夫,也有其他論述者指出方明與古典的密切聯繫。學者葉維廉認為方明“古文功力如斯深厚。”(《然後》,第10頁)評論家黃梵這樣評論:“方明的詩歌之眼沒有因為現代詩,就錯過了對古代的發現,這是令人欣慰的。”(黃梵:“詩與個人文明——評方明詩集《然後》”)

另一方面,方明也並未因為對古代的發現,就錯過了現代詩。在繼承文化傳統和詩歌傳統時,他沒有拘泥於古典詩歌的思維方式和呈現方式,而是有意識地融合現代詩的靈魂、氣質和寫作手法,賦予他的詩以鮮明的現代性,這是他十分顯著的創新之處。比如,他的《古道》寫道:“殘照是不太亮的太陽/枯木是不綴葉的樹/瘦馬是不餐西風的/而長眠古道有/算不算古人。”(《然後》,第220頁)這首詩有著馬致遠《天淨沙·秋思》的影子,但它又具有迥異而突出的現代呈現方式。

再如方明的《天問》。天問一詞源自屈原,他一百多次問天求解,比如:“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屈原:“天問”)方明也以同樣的題目和類似的提問方式行文:“誰以被劈削的山與滾燙的海水/修幅大自然風景淨土/讓曠野河川崩裂成畢卡索畫像/(背後是烽火崩塌的家園/黑雨紛落  琴韻仍柔揚撫慰渴望依屬心靈)。”(方明:《然後·天問》,第84頁)與屈原形而上的問天相比,方明這首詩的內容則轉變為形而下的、對戰爭的審問、反思和批判。其中諸如畢卡索這樣的現代文化的符號,則強化了此詩的現代性。

黃梵認為:“方明為自己奉獻的現代詩,找到了新的陌生化方法,即讓現代詩不常用的古典修辭,闖入現代詩,造成現代詩境與古典修辭的錯搭,從而創造出新的意味。”(黃梵:“詩與個人文明——評方明詩集《然後》”)葉維廉如是評價方明的詩:他把古文“轉用在現代詩寫作上,形成十分獨創的風格。”(《然後》,第10頁)這種充滿了古典氣質的現代詩性,貫穿於方明詩歌創作的始終,讓他突出於眾多中國當代詩人之上。

方明的語言十分獨特和新奇。他喜歡詞句的反覆。比如他後期的代表作《然後》裡的“之然後”,《糾葛隧道》裡放進括弧裡的“上帝無需愕然”,《母親是一種歲月》裡的“母親是一種歲月”,不一而足。他用詞奇崛,喜愛自造詞語,比如拜瘦、溺玩、盈寄、夢域等。他以此來造成陌生化,強化觀點和詩境,營造一種層層深入或步步緊逼的、新穎的詩性效果,這是他極為突出的亮點。

另外,方明喜歡寫長句子。比如“彷彿靉靆的穹蒼冥封后羿射日的雷霆以及那躡手躡足的舞姿吞食一顆靈丹如詠吟一首絕歌的淒涼”(《然後·中秋》,第216頁);“走陷千里路餐盡八股的黴氣便衝撞上考官怒瞪的目光、撲撲衣袂他便萎縮如牆角的雞抖擻的寫著季節的遞嬗直到秋來”(《然後·書生》,第222頁)。這些句子雖然字詞眾多、語意強烈,但氣息從容,節奏感拿捏得非常合適,讀起來並沒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鄉愁是不少臺灣詩人的重要主題,這在洛夫和余光中等方明的前輩詩人那裡體現得十分明顯。比如余光中的《鄉愁》(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和洛夫的《湖南大雪》(“君問歸期/歸期早已寫在晚唐的雨中/巴山的雨中/而載我渡我的雨啊/奔騰了兩千年才凝成這場大雪/落在洞庭湖上/落在嶽麓山上/落在你未眠的窗前”),或婉轉或超現實,但同樣深情地寫到大陸和故鄉,成為廣為傳誦的名篇。

方明也延續了洛夫和余光中等人的鄉愁傳統,在多首詩裡涉及這一主題。神州、九州、黃河、長江、長城、龍族等代表中國文化的詞語和意象,在他的詩句裡屢見不鮮。比如,他寫到:“舊夢新憂,舊夢新憂不自長江潮頭,千古多少離怨恨;”(《然後·馳古三卷》,第237頁)“我眾多的影子軒然而坐,數聲吟哦遂見長江沸騰淩空千軍廝殺萬馬蹄升,我愀然的神州啊,古來幾許英傑臥成海棠/今夕長城躍高幾許。”(《然後·邀酒》,第241頁)在《月悲中秋》裡,他對中秋月進行了另類和新穎的解讀:“仳離近五十載的神州寶島同樣/悲惻  每當中秋展讀/繁體簡體的《古朗月行》/一卷李白心情仍被兩岸/詮釋成兩種阻隔沉痛的心情。”(《然後·月悲中秋》,第98頁)與李白在《古朗月行》裡“憂來其如何,悲愴催心肝”的借月感慨人生相比,方明則借月表達了對兩岸阻隔的感慨和無奈。在這些詩裡,方明對故國故土的拳拳思念與認同,深深隱含於字裡行間。而在現實世界裡,他創立了《兩岸詩》雜誌,廣納好詩,發行於海峽兩岸。其名稱可謂寓意明顯而深遠,從中可以窺見從鄉愁到兩岸再到詩性溝通的影子。

親情也是方明的一個重要主題。筆者曾斷言,無論任何流派的任何詩人,寫亡故的至親(亡父亡母)的基調都是相似的。方明是這麼寫母親的:“母親是一種歲月/漸漸被掏空的眷懷是幽怯的顧盼/糾結在愛情親情熟稔的詠歎裡/永遠期盼血緣是荒老的依皈。”(《然後·母親是一種歲月》,第94頁)他是這樣寫亡父的:“而我皺繭的雙手/仍不忘吃力拔掉父親/墳頭的雜草/在清明  在重陽  在忌日/在每次枕邊濡濕/在夢裡悸動的時刻。”(《然後·拔》,第94這兩首詩深情而又有節制抒情的基調,與他的老師洛夫懷念亡母的《血的再版》頗有幾分相似,顯示了二人的師承關係:“記憶如一把銳利的刀子/刃鋒所及/你在血中見到我/我在肉中見到你/一切的愛與死/欲念與寂滅/苦藤一般無盡無止的糾纏/都從一根臍帶開始。”(洛夫:《血的再版》)在2020年的父親節,方明曾經在微信上向筆者談及他和父親的親情:“家父早生華髮,起初疏落點白,那年代沒有染髮劑,便要我‘尋根’拔掉,以糖果勵之。後經戰亂逃亡,家產殆失,貧困渡生,頓時蒼滿頭,臉顏冥冥,歲月之無情,誰能與之拔河……”難以言喻的親情及於此種詩境,必令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

從這些以鄉愁和親情為主題的詩裡,我們可以看出,方明表達感情的方式是比較冷靜、克制和內斂的,把濃烈的感情隱藏於字裡行間,以現代的方式自然流露。這種方式恰好與筆者所在的七劍詩社所主張的冷抒情——以簡潔的語言和克制、內斂、間接的方式,借助於意象和留白來抒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寫人生的不同階段和各個階段的境遇,也是方明的一個重要主題。在他筆下,童年是極易流失的:“仍然無法置信  童年/是手掌裡的一撮沙土/握得愈緊  流逝愈快。”(《然後·世事無端》,第20頁)他進而這樣寫同樣容易流失的暮年:“拆解未竟的夢想與戀戀生涯/只是一撩撥愛與淚的戲劇/終被光陰磨成隨風的粉末。”(《然後·暮年》,第26頁)介於童年和暮年之間的是難忘的青春,且看方明的描寫:“此刻,我所有的能量驚愕與妒忌面前/流著相同血脈的臉龐/她拓印我湮遠豔亮的青春/拂動的雲髮傳遞著芬芳的招引/紅蘋果的雙頰給人咬一口的幸福/搖擺的纖腰是最騷動的風景。”(《然後·肉體時空》,第28頁)這三首主題密切相關的詩,按照童年、暮年和青春的次序來安排——人生的這三個重要階段,也是最具詩性的三個階段,無數詩人為之吟哦——而且放在了本書的開頭,意味非同尋常,不知道方明是否特意如此安排。

方明在本書裡收錄的詩歌,另一個重要主題是諷刺現代都市文明的慾望、貪婪和腐朽。他的《廣場》和同為中國當代著名詩人楊克的《天河城廣場》可以構成對照。方明是這樣書寫的:“社會廣場  曩昔的小朋友洗禮長成/一位若有所悟的教授/三位行為含蓄的公務員/……前代今生來世的糾葛;”“其餘我不知曉的行業私嗜/包括或有貪鄙的厚顏首長政客/憑滑溜嘴皮包山吃海的跳醜立委/落魄自大卻覬覦排名演展的吹噓詩人。”(《然後·廣場》,第37-38頁)楊克是這樣書寫的:“在二樓的天貿南方商場/一位女友送過我一件有金屬扣子的青年裝/毛料。挺括。比西裝更高貴/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條圍巾/就成了五四時候的革命青年/這是今天的廣場/與過去和遙遠北方的惟一聯繫。”(楊克:《天河城廣場》)這兩首詩的區別顯而易見:方明諷刺廣場的慾望橫流以及人性和理想的缺失;而楊克則謳歌天河城廣場去政治化的現代商業形態。但二人有一點相似:都或多或少地暗示現代廣場的負面效果。

從更深層次來看,方明對現代都市文明的思考和書寫,其根本目的是諷刺、反思和批判現代的人性。我們且看:“這裡可以徹底販賣各種乖僻的慾望,情色援交暴戾偷窺透過網路的交媾便孕長成龐碩的怪獸;”(《然後·糾葛隧道》,第51頁)“多次沉澱抽搐的痛/仍無法抗拒滿街漂浮豐沛的慾念/悄悄闔關上忐忑的秘密/假裝夢囈時的誓言/忠貞如昔;”(《然後·都市心情(之一)——劈腿文化偶想》,第64-65頁)“唯有裸裎相對的演出最賣座/緋聞之後湧至的邀約最騷動/這個年代  只有肌膚廝磨時的承諾/悲涼而能短暫療傷。”(《然後·魅影年代(之二)》,第108頁)這三段的主題都是是乖僻的慾望與騷動,其背後隱含著人性醜陋的一面。

因此,在諷刺現代都市文明的背後,方明關切的正是現代社會人性的扭曲、變形和異化,這也是許多現代詩經常檢視的主題。比如,他曾多次寫到愛情。他寫到:“每當枕間的溫存癱瘓在/熟稔的體肢與細膩的謊言/驚覺愛情是一棵成熟但停止茁壯的/盆栽;”(《然後·愛的演出》,第190頁)“割捨一段感覺逐漸消失的/情愛  泛潰的心緒/仍會在夢裡滂沱;”(《然後·過期》,第197頁)“渾然的貼步已無所謂真情假意/此刻,滄桑隨著音符起舞/原始的肉慾亦隨著起舞/只有少數的情愛相互擁抱/其餘則隨暈眩的霓虹燈/旋雕新歡的肉體。”(《然後·舞池》,第199-200頁)在心地純淨的方明看來,這一切都是腐朽的,而這些腐朽又都是無解的,即便佛和聖哲對此也無可奈何:“命運的玄奧與生死的迷思/似乎非禪非佛非聖哲可解。”(《然後·虛》,第187頁)這首詩的標題“虛”直指人性和現代社會的虛幻和空虛,而這一點正是素心人既倍感焦慮,又無可奈何之處,留給讀者無限思考和感慨的空間。

從上面的探討中,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方明的語言功力和意象、詩境的經營,在古典氣息背後,具有鮮明的現代性。所謂詩歌的現代性,主要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一、形式自由,打破傳統格律,採用自由詩體,讓內在節奏和情感自然流動。方明的詩與古典詩詞雖然有著內在的淵源關係,但形式是自由的,句式長短不一,分行和斷句極為靈活。

二、題材和主題廣泛,包括個人感情、社會問題、哲理思考等,突破了傳統詩歌的局限。這一點幾乎體現在方明的每一首詩裡。

三、運用意象、象徵和隱喻等現代手法,融合古今中外不同的文學傳統,進行形式和內容的實驗,來表情達意,留出充分的解讀空間。這充分體現在方明跟洛夫、中國古詩和法國象徵主義的關聯中。

四、注重個人體驗和內心世界。方明的有些詩,表面上是外在視角,但實際上都是個人主觀和內在的感受。

五、反思、批判社會和人性的醜陋和陰暗面,這是方明詩魂經常深度探索的方面。

詩歌是一代又一代傳續和各領風騷的,前代人在逐漸離我們而去,而正當年的詩人們在逐漸佔據主流。在主流裡面,必然有方明的一席之地。評論家胡爾泰說:“方明大概是繼前輩詩人洛楊羅余鄭(洛夫,楊牧,羅門,余光中,鄭愁予)之後,臺灣最傑出的詩人。”(胡爾泰:“讀了《然後》:論方明的詩風”)在筆者看來,從詩歌的獨特和成就而言,方明不僅在臺灣省地位突出,即便是在整個中國,也是當代最傑出的詩人之一。他的這本《然後》,必將列入廿一世紀初中國詩歌的名作之內。

生命的鐵軌,在古風與現代性之間,一端連起另一端,實現雙向的互動,這就是方明和他的詩集《然後》。是為本評論。

 

2025.2.22  完 稿

 

 

朱坤領教授,山東單縣人,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博士,現任教於中山大學外國語學院。作為七劍之一的霜劍,在國內外詩刊發表詩歌幾十首。2018年與七劍合著《七劍詩選》,2020年與七劍合著《新性靈主義詩選》,2024年出版個人詩集《閑坐數雁行——朱坤領漢俳選》。致力於新性靈主義詩學的踐行和研究,追求唯美詩意,書寫內心的真、人性的善和世界的美。認為現代詩用意象營造雋永的詩意;在抒發個人情感時,應該把心靈與世界萬物緊密聯繫,立意高遠,詩風凝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