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某處》系列

 

 

幻影明鏡

 

 

19943月底,你第一次重返已二十一年沒見過的所謂故鄉。之後,每年一次或二次地踏上那塊土地,無數回經過這一座1975430日之前的「總統府」,你都無膽跨過那道鐵門,重溫1973年「和平在望」的夏日夢幻時光。

 

1965年,美國正式介入越戰。1954年才剛結束的法國殖民,又因這場內戰成為另一種殖民。早在你兩、三歲的某一夜晚,父親已將藥材店的大門關上,忽然有人敲門。你還清楚地記得正在父親懷中右手之上的你,打開門上的小窗,一張外國人的臉出現在框外,你當然不記得、甚至不可能理解他說了什麼,但他發的 marocain三個音,是你至今仍未忘記的法文。他一身軍裝,滿臉落寞。你稍微長大後才弄清楚摩洛哥和法國的關係,以及一位「摩洛哥」軍人置身越南美拖小城的可能心境。

 

你出生、生長,及後來即使漂泊異地,都因這種種殖民和著名越戰糾纏煎熬以至無眠數十年。多少個日與夜你活在恐懼之中,那時誰是共產黨黨員你無法知曉,很可能就是每天在你身邊溫柔體貼的人。外婆住的鄉下CAI LAY,所有的人在白天肯定是南越小老百姓,但夜裡則成為忠貞愛國的北越解放軍和越盟游擊軍,必須想盡辦法顛覆消滅殺光美帝國及其走狗和南越全部大小人物軍官士兵公務員和不聽話的人。

 

你自己一個人在西貢,進入中法中學(後改為博愛學院)讀書,後來又去最大的法國技術商業公司COTECO上班,同時在文科大學修學士學位。做為首都的小巴黎西貢,除了法國情調特濃之外,每天發生的塑膠炸彈爆炸事件,也比任何其他地方要多和複雜,大部分都在美軍或與美國人有關的軍營。不論明的或暗的辦公室,甚至只是因為有某某人會經過的路段,某某人正宴客正打網球正休閒正啥也不做。一夜,離你住處約兩公里遠的某美軍宿舍爆炸,你的床、房間和整棟大樓劇烈地搖晃起來。

 

1969年你到台北讀書。1971年暑假回去省親,越戰正凶,南越一塌糊塗。北越每日承受美國空中投擲下來的炸彈,美軍一個一個陣亡或失蹤。19733月,尼克森宣布美軍「光榮撤退」,7月暑假你第二次返越省親。南越政府熱情地歡迎從海外各地返越暫留或回家定居的留學生,邀請大家到總統府歡聚,並要招待所有的人參觀整個南越國土。

 

那天黃昏,你和眾多少女、青年一起踏入這棟以前只能在外遙望的總統府「獨立宮」,在最大最豪華的宴會廳與伴著他們美麗富貴夫人的總統阮文紹、副總統阮高奇、總理陳善謙、前總理陳文香及許多大官握手言歡,喝著美酒、品嘗美味點心,看到「和平」在美軍撤退之後正歡欣迎來。

 

接下來的一週,你足跡踏遍西貢以北的大城小鎮:夢幻的大叻、詩意的順化、繁華的峴港、斷垣殘壁的廣治、面目全非的已毀安祿、百萬冤魂哀吟的「驚惶大道」。搭軍機、軍車、軍用軍備的種種。直到那天,你從軍車上跳下來,直直走向南北越對峙的鐵絲網,緯度17的另一邊是年紀小小的越共士兵。你買了幾瓶可口可樂、幾包Salem請他們。他們告訴你,他們是最勇敢的解放軍,會一直打到解放南越為止。

 

你立即明白「和平」只不過是一隻正在高空飛翔的白鴿,南越政府以為牠會很快來到越南棲息,但那只是他們一相情願的「以為」罷了。敵軍戰意高昂、驍勇善戰、正面攻擊、暗裡游擊,又豈是正做和平白日夢的人所能抵抗?

 

1975430日早晨8時,才當上兩日不到的總統楊文明急急地將「獨立宮」大門大大地打開,歡迎「英勇」的390號和843號兩部坦克進駐,「獨立宮」從此成為「統一殿」。

 

2005420日,你決定進入原本是總統府後成為「戰利品」的「獨立宮」,試尋前朝1973年夏日的夢幻時光。重回當年的宴會廳時,昔日的滿室希望、歡笑、人影,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個大廳,迴旋著導遊正向一些遊客細說勝利歷史。整座「宮」於19754月之前的燦爛光輝能在何處重覓?那年的真實是今日的虛有,南越千百萬如你的小老百姓,原以為真正擁有的一切,最終只是明鏡之內最最實在的幻影。

 

 

                               2007.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