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傘的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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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你開始摸索練習書寫,慢慢鼓起勇氣嘗試投稿,如此繼續下去:一位女性書寫者的寫作成長過程。住在南越的華人與越南人在接受漢文化、法文化、美文化薰陶影響之下的生活點滴。在戰火焚燒的邊緣僥倖存活下來,絞盡腦汁尋找可以避免被逮補入獄的種種文字縫隙,以謎語般的詞彙,記錄刻畫20世紀60年代及70年代前半,在南越淪亡之前,那又緩又急、又緊張又焦慮、又恐懼又無奈的絲絲縷縷青春歲月。

 

60年代至1975年是南越華文報紙最多的時期。你們練習寫作熱愛文藝的「文青」,起先都會投稿給較小的報社副刊。你最早投到《越華報》(晚報),《大夏日報》等,後來「作品」被接受,刊登多了,膽量也大些,你開始投向當時三家最大、最有名的報社:亞洲、遠東、成功。那時,你每天都要書寫、都會書寫,儘管你經常會為了上班忙碌(在西貢宗室帖街十六號最大的法國公司COTECO),為了上課奔波(在西貢文科大學修讀「舉人」,即學士學位),為了糾纏不清煩惱不已的感情糾葛、為了每日每夜帶來無限憂慮恐懼從未間斷的戰火威脅;不書寫,你總會覺得當天最重要的事情尚未進行尚未完成。

 

南越於1975430日淪亡,痛苦煎熬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你於1982年夏天自巴黎赴美,從美東到美西,到許多著名大學的圖書館蒐尋資料,包括華盛頓DC的國會山莊圖書館。於洛杉磯,你再看到李永潔,李永純,李幸兒三姊妹和李伯母,恍如隔世,往事如煙。20世紀末,你帶著女兒到澳洲流浪,在雪梨找到羅瑩,她陪著你們一整天,除了重溫當年南越華文文壇往事並展望未來之外,她重複最多的一句話是:「妳是我們裡面最聰明的人,1969年就離開越南戰火去讀書,一直都在求學、進步當中。而我們,等共產黨來解放,想盡辦法逃離,生不如死。」21世紀初,有一次你在巴黎,撥了周文忠在美國的電話,長談一個多小時,往事歷歷,只是戰亂、淪亡、逃難,歷盡滄桑,所有的一切都不堪回首。

 

2

你共用了十八個筆名,其中「何尹玲」是你的本名,「尹玲」是你離越前大家喊你的名字,也是你常放到作品上面的「筆名」。其實你還有好幾個筆名,「俊強」是在西貢時用過的,只是那篇剪報沒找著,還有好些篇也沒尋到。19761986年間,你拒絕,停止寫作整整十年;19861987年再開始創作後,也用過「蘭若」之類的筆名。你不知道有幾個人曉得你常換筆名;在南越時,你不喜歡太多人知道你寫了什麼和什麼,就故意換發表時的名字,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有一次,父親突然問你:「為什麼你寫的文章總帶著憂鬱悽涼的味道?」驚訝惶恐之下,你才一直試換筆名,以免父親擔心。

 

1968年你取得西貢文科大學學士學位,美拖客幫鄉親希望你能擔任崇正學校的立案校長,以便向政府申請改為崇正中學。在當時大部分的孩子能讀到高中已是很高程度之年代,尤其女孩子大多只讀完小學,就等著十五歲嫁人的觀念之社會,你這「舉人」文憑讓父親的許多朋友覺得不可思議。美拖市的客幫小學立刻成為「崇正中學」。

 

1968年的「春節大崛起總攻勢」在北越與解放軍的全力攻擊下幾乎將整個南越瓦解,這場慘烈戰役的猛烈攻擊持續了三百多天。

 

1969年春節,父親一天於晚飯桌上問你是否願意到台灣念碩士。你去申請中華民國政府獎學金,在胡璉大使親切的祝福下,於1969917日,離開永恆戰地南越。

 

母親陪著你從西貢飛往台北,兩人在飛機上眼淚沒有停過。你帶著她參加海外僑胞回國慶祝國慶的活動,1010日總統府前觀賞閱兵遊行,晚上欣賞煙火;中山樓內,蔣中正和宋美齡慈祥優雅地在你們僑胞面前微笑走過,母親和你站在第一排,距離他們是那麼的近;你們也去南部參觀三軍官校。你還帶著母親品嘗中華商場的「點心世界」、「真北平」、「松鶴樓」和一些其他地方的菜,如山西刀削麵,牛肉麵、四川菜、上海菜、湖南菜等等,都是新奇陌生的飲食經歷。你帶她去榮星花園、野柳、烏來、陽明山、日月潭遊玩,起先住各處的旅館,你註冊後,也到你台大第九宿舍二○七室擠了幾夜。她離開台北那日早晨,你和她在台北松山機場說聲「再見」之後,你在二樓淚眼模糊中看著她嬌小身影挽著手提行李慢慢走向機場中間的飛機腳下,一步一步登上扶梯,隱身入機身內。你心絞痛有如永別,從此與雙親家人分開,流浪他鄉。

 

3

在台大中文系和中研所,你追隨多位名師學習,鄭騫、臺靜農、屈萬里、許世瑛、俞大綱、裴普賢、張敬、葉慶炳……進入中文殿堂深邃奧祕之處。

 

母親離開台北後,你很快將詩稿投到《文藝》月刊,之後是散文稿給《青年戰士報》、《幼獅文藝》、《中華日報》、《中央日報》、《新文藝》月刊、《中華文藝》月刊等等其他副刊或雜誌。你最先認識趙琦彬、然後是瘂弦,之後是《創世紀》許多著名詩人,還有經常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三樓喝茶聊天抬槓的文學家和寫作者。你心裡一直感念瘂弦、吳東權、姜穆、朱西甯、胡秀、王璞、彭邦楨、羊令野、于還素以及許多文壇詩壇前輩和朋友。

 

你在台北文藝雜誌發表的散文、詩和其他稿子,由於當時台灣局勢特殊,很多篇都見到編輯特地於文稿末端註明「本文作者為越南留華學生……」等字樣,尤其是一些與越戰相關的書寫,因為你大部分的作品都在描寫或敘述戰火底下小老百姓的痛苦與反戰想法。

 

許多週日上午,鄭國駒這個廣東朋友,都會邀你參加攝影學會的活動,一起去攝影,你當拍照的人,也當所謂被拍的「模特兒」,然後會找地方「飲茶」,以解「飲食鄉愁」。西貢來的小甯也常和你們在一塊兒,與她你還可以聊西貢的戰爭,災難的往事。

 

那時越南駐華大使是越南總統阮文紹的哥哥,中越兄弟之邦常有許多交流來往。高雄蜆港結姊妹市時,你去高雄為各種典禮與場合當口譯和筆譯員,那時高雄市長是楊金虎。有一次南越有一些軍官來,你們向台大行政大樓借了一個大廳,舉辦歡迎晚會。除了和陳光輝同學一起當主持人之外,你還假扮男生演出一齣默劇,笑翻大家。大使祕書是中越人,見到她時,你也故意講中越話,讓人誤以為你是中越人。還有一次,許多軍人到「政工幹校」(2006年更名為國防大學政治作戰學院)學習,你替他們翻譯非常多的學習資料成越南文。你念碩士時,陳光輝念博士,他是北越人。他拿了博士學位後回越南去,南越淪亡後再沒有訊息。

 

4

戰火沒有遠離你,即使隔山隔海。南越淪陷淪亡前後,你幾乎無法呼吸。1975430日,你一夜白髮。1976年之後你已沒有勇氣、沒有能力、沒有膽量再寫任何一個字。你完全拒絕書寫、拒絕回憶、拒絕「想」;即使眼前有一個新的世界在等著你,直到19861987年另一機緣讓你願意再執筆,將苦痛以書寫留存下來。

 

5

父親在家中只跟母親和你們講他的家鄉話:廣東大埔客家話。1971年你從台大取得碩士學位,暑假返越省親,你問父親是否可以繼續念博士?他說非常好。這應該是那個年代在南越唯一願意讓「女兒」念書,而且念到「博士」(越南人稱為「進士」)的父親。

 

2010年和2012年,你特地「回」到大埔尋找父親在兩歲離家之前住的房子,都無法找到,反而吃了許多大埔美食,是父親在你小時候常做給你們吃的菜肴。你的懊惱、惆悵、怨恨充塞胸口,時代!時代!一切都做成無法補償的結局。然而,父親的「真」,你就感受到他真的正在你的面前、他的家鄉呼吸、徘徊,補償他幼時離家萬裡遠在異鄉奮鬥無法返家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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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之後你常去香港,香港的文化自幼影響你,你看著香港驚人的變化,纏繞著你的是後來的香港面貌與60年代的香港書籍、粵劇和音樂、流行歌曲以及電影。你一年去五、六、七、八次香港,看她幻化成無數種樣貌繼續迷惑你。

 

1994年清明節第一次返回共產越南之後,你每年都前往越南一次或兩次。1998年後,整個越南開始改變,沒有高樓大廈的越南改觀,最近數年法國色彩褪去許多。你上班的COTECO前三年已被拆掉,等待興建大樓;那時你常流連看電影的法式EDEN長廊早已不見,TAX行不再是你青春時的時髦和夢幻。最具法國味道的著名CATINAT街,法國餐廳、法國咖啡館也已不存在。你在一半昔日一半現在的所謂故鄉西貢(1975年後叫做胡志明市),心房絞痛心中淌血淚流滿面,哀悼不知何處去的一切。

 

而法國,每年你都去兩次,有時三次,各待一個月、兩個月,在完全沒有住宿地方的情況下飄泊流浪,從這城市到另一城市,從這村莊到另一村莊,聽著有若母語的法語、越語、粵語、潮州語、海南語,天天在耳邊或高或低,若有似無。越南的一切若有似無。

 

7

你是在尋根嗎?你是為了尋覓那時嗎?你忘不了的那時!?那時的雨、那時的風、那時的淚、那時的笑、那時的粗野、那時的浪漫、那時至今漫長歲月裡在你絕望時會遇到的傘,風雨時傘的圓會為你遮風擋雨,天晴時傘的圓繪出亮麗花朵繽紛色彩給你帶來希望,讓你再站起來,再走下去,不畏艱難。

 

哦!那一傘的圓!

                                         2015.01.06

 

 

●台北黃寶芝笛姐箋注:自傳式散文的新寫法,新清而自然,

我好喜歡,她出道得早,薑果然是老的辣,使我領略到如果

這不是散文高手,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