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句或謎

『尹玲截句』自序

 

   當他們說要進行「截句」作為2017的一種「詩體」最潮活動、讓它「流行」時,你立刻想到的竟然是很小時候,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在越南美萩常跟同學、朋友們玩的一種言語「截句」或「截字」、「截音」遊戲。

 

  詩人們說,每首最多只能四句;新創作的最好,否則就將以前的作品「截」成四行,以形式、內容、技巧、意象、意涵等為主或全部一起都行。這模樣想起來,就應該是:本來篇幅長些、句子或字數多些,只需詩人以其才華輕揮一筆或半筆,就能精簡濃縮成外貌簡潔但意涵豐富技巧高超的「詩」,可以被「截」去的,都不必可憐它們,全部清掃即可。

 

  然而,你小時候玩的遊戲,卻好像剛好相反,其實你們是給每一首詩,例如說六八體的越南詩,或是每一句你們說出來的話,在每一個字的後面再加上一個字或一個音,而且加進去的每一個字或音都是同樣的韻,聽起來彷彿在朗誦一首詩,但句子真正的意思就必須由「聽」的人將加上去的字或音「截」去才能明白了解。小人兒們都自以為很聰明很厲害,因為大人們聽了半天,都無法聽懂你們這群小東西到底在說什麼、玩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長大後,初中畢業進入高中時,有幾位與你交情較好的朋友或同學,在聊天說話抬槓時,雖然不像小時候多加「無用」的「廢音」讓聽的人去截字截音,但也常像歇後語那樣只說一半或一部分,「截去」未說出來的那一半,對方往往會「自然」明白;當然,不是你們「群」中的人,也是無法聽懂的。

 

  20171月至今,你沒有哪一個月是靜靜待在一個地方的;流浪途中,你也沒本事像多少詩人創作出特好的「截句詩」。最後,你只好從自己幾本詩集中挑選一些作品來進行「截句」實驗,只留其中一至四句詩行,嘗試從這些關鍵詩句濃縮原來整首詩的關鍵意涵及鎖住其關鍵意象,或是截,或是節,或是潔、結、捷、劫、竭,甚或絕。但事實上,有的詩作可以,有的卻不一定。

 

  你小學和中學嘗試寫「新詩」,受到冰心、徐志摩和徐訏的影響最大。開始投稿時,幾乎每首詩都有好幾節,每節四行,將想表達的意思全「擠」到篇幅不短的「詩」裡。1965年接觸到臺灣現代詩後,形式、方法才有了些改變。1976年至1986年完全拒絕寫作之後的再重新出發,竟然全部以詩為主,2000年之後才再又回頭去寫一些散文。多種和多重的嘗試之下,長、短篇幅的詩都曾進行書寫過,而這次進行的最終結果,就是此「截句集」中的71首所謂「截句」詩。

 

  你將71首分成四輯:

 

  「輯一」較多的是與文化、旅遊或異國風情相關的詩;例如〈夏季開到最盛〉寫的是:我們看見冬雪下的火花,即使在盛夏時,卻已閃爍其間掩映中存活的自己;有這種感受是因數十年來,你常於寒冬零下十度到歐洲尋找夏季盛時的自己;又於暑假時在歐洲或美洲度過長長的夏季,因不同地區不同氣溫而彷彿看到壁爐火花掩映中的你。不斷在「旅途」上「揮霍」四季的你,哪一個你才是真正的你?哪一處才是你真正想留下來的地方?

 

  你將原來詩中第二節的第八句特地放到「截句詩」中的第四行,簡潔明瞭,哲理更深。

 

  〈零度書寫〉與〈如何解讀〉中的羅蘭•巴特;〈舞入永恆〉的努里耶夫;〈圍牆已睡〉和〈風情柔燈堡〉的德國,〈朱門不再〉的敘利亞著名沙漠PALMYRE,還有〈米蘭漫步〉、〈如歌午後〉、〈SALUTE〉都是威尼斯,〈漾入童年〉有點尋根味道,都是你偶爾書寫的多處流浪點滴。

 

  「輯二」企圖以生命中的戀愛淡化悲情;即使如此,愛情也都因不同時空的種種阻礙,往往被迫以悲劇收場:〈昨日如夢之河〉戰火下的哀傷生離,〈我留在PALMYRE的〉與〈不能回卷的畫裡〉因種族不同而只能永別。唯一甜美的也許就是〈ISPAHAN〉,是因甜點果真甜美?因男主角最俊帥?因整個製作糕點過程與詩創作過程甜美無瑕?或因ISPAHAN的「獻與」過程如夢一般?除此詩之外,是否每一段愛情都只是一次死生的輪迴?

 

  「輯三」幾乎全是越戰所帶來的永恆傷痛,至今仍未稍減:少女時代1968戊申那場最慘烈的戰爭,整個南越接近「滅亡」,六○年代的如魘烽煙,與家人暫別成為永訣的苦痛深淵;到今日2017年仍是無法下嚥的〈絕代美食〉;從重新執筆創作開始,每寫一次幾乎就是再次死生一回;回到故居的經歷是「凌遲」的重新體驗,你自1994年到今天,每年都回去一至兩次!!「截入」輯三的幾乎是二十世紀六○年代及其後歲月的一個「重構」與重新存在和存活!

 

  「輯四」是真實與虛幻在你生命中的不斷變幻:一切的實景似乎只是幻象:此時在你眼前,下一秒鐘會在何處?你尋回的美萩已沒有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尋尋覓覓的西貢已是高樓大廈,法國唯美與唯藝術味道漸去漸遠,終至消失;那年的夢幻浪漫現在連在夢裡也看不見。你於19852001去過兩次徘徊良久不忍離去的敘利亞,最近六、七年來戰火下的面貌,不就是你曾活過的「越戰」翻版嗎?尤其三歲的AYLAN於離鄉逃難時竟在異鄉海灘上長眠的悲淒畫面;還有最近十月一日白人槍手在美國賭城恐怖大屠殺等等,是你每次想起便掉眼淚的深沉哀痛。飛啊!何時能飛?何處能飛?在全球永無斷絕時刻的砲彈煙火之下!

 

  即使一年365天,有一大半的時間你都是在許多異鄉的旅途上,卻甚少關於他鄉的景色書寫,有的只是感觸、感慨、感懷、感傷。2017年去歐洲兩次、香港四次、大陸兩次、越南兩次,波羅的海三小國、波蘭、法國,你寫了哪一個字嗎?腦裡只有「集中營」的一再出現,從你少女時看「紐倫堡大審」影片至今,去了波蘭之後,所有的畫面變得更清晰、更確定、更真實。

 

  你發現在此詩「集」中痛苦的詩特多,與戰爭烽火、國破家亡、生離死別、顛沛流離、永恆孤寂總脫不了關係。本來一切都早已進入二十世紀越戰烽煙瀰漫無法知其去向,早應放下的,於你卻成為永恆的謎,只因它曾在某一瞬間駐入你腦海心底,那痛楚也化為永恆的謎,長駐你心間,無法開解。

 

  許多國家都市鄉鎮你一去再去,次數無法記得,例如法國、德國、奧地利、瑞士、義大利、西班牙、越南、荷蘭等等,照片也是多到無法記住。書中的照片大多攝於威尼斯,如夢似幻若假還真永在晃盪的威尼斯是你特愛之都;還有又是異鄉又是故鄉的法國與越南,以及……

 

關於「截句詩」,每位詩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論述及其「截句」方式、技巧;你一直都在真正旅行、流浪路上,偶爾停駐下來書寫。那麼,這一冊不怎麼樣的「截句」詩,能否也勉強算「截句詩」,或其實只是回憶起兒時遊戲的另一種不同作法之「截句」?或另一種竭句節句潔句結句絕句?另一種恰巧碰到的創作?或應該說,也只是自十六歲開始嘗試創作至今的你,在書寫的不間斷流浪途中,剛好遇上的暫駐之處,是再偶然不過的一種「謎」而已?

 

                                                           2017.12   臺 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