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百四十二塊錢
阿月拖着不勝疲累的步伐,
呆呆地向市場來買菜.
她已經趕了一段相當長的路了,
但,
從她臉上,
還是不能找到一絲跡象,
表示出街市就在附近的前面!
阿月瘦而憔悴,
額上有淺露的皺紋,
一頭失去光澤的黑髮,
隱约見到幾根白,
但她剛滿三十七歲啊!
一切属於她的,
都顯得蒼老,
除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還藴藏着一點光輝,
很愉快,
直像沒把困苦的環境,
放在眼内.
阿月左手提了個陳舊的菜籃,
破的地方總有鉛線縱横地補上缺口;
右掌緊緊地握着一條手帕!
行着,
行着,
從大街轉入小巷,
自小巷横過大街.
往來的林必烈打客車,
一輛又一輛,
不停嘩嘩的,
從阿月的身邊飛過,
阿月有意無意間,
把視線投向它們好一會,
嘴角跟着彎彎地呈出個無可奈何的笑.
本來,
一個月前,
她是藉這種交通工具去買菜的,
有車從她家門前經過,
直抵街市.
現在可不成了,
來回車資要花上四十塊錢,
雖然這還買不到两只雞蛋,
但她實在花不起!
即使現時她有多四十塊錢,
也不會拿去坐車的,
絶不會!
四十塊錢,
對她來說是多可愛,
多需要!
有很多事情,
等着錢去化解,
那怕是一塊兩塊!
左脚追逐右脚,
右脚又追逐着左脚………….
青空.
太陽在悄悄地逼近,
頸後顆顆汗珠化作水流.
街上,
漸漸變得熱鬧,
聲音慢慢顯得嘈雜,
一陣陣八月輕風,
湧着魚蝦的腥味,
到處飄送.
阿月停在街市的邊緣,
在人群之外,
開始讓抬起的右手底手指鬆開;
左指小心地打開右掌上的手帕,
數數被裹在手帕内的東西.
“一個錢也不少.”
她自言自語:
“一百四十二塊錢!”
一百四十二塊,
就是這麽多錢了,
這是她,
已經整整一個月,
每天只能擁有的一點錢了!
要用這一點點來換取一家六口每天的午晚餐!
這究竟能買點什麽?
她拿着一百四十二塊錢,
正不知所措.
她並不因為整個月來,
每天都在用一百四十二塊來準備兩餐而感到一個月後的今天,
以同樣的錢來買菜,
是比剛開始時容易.
剛開始時,
她顯然很不自在.
沒有肉味總不成的,
她想.
但一百公克的瘦猪肉,
就是八十塊,
這筆賬怎能付得起?
肉類的價目,
是那麽不近人情!
沒有肉味總不成的,
她想;
少要點吧,
那麽一家六口,兩餐時又怎樣下筷?
顧此失彼,
要了這樣常會不夠買其他.
一百四十二塊總不能適應地利用,
每一塊錢總不懂該怎樣安置,
實在難以想像能換到一家六口的兩餐.
而幾天之後,
一百四十二塊錢,
却奇蹟地,
阿月居然给两餐弄上蔬菜,
湯水,
還有肉類!
以後物價一直在上漲,
本來十三塊一叻(公升)的火水油,
現在可要多給七塊錢;一百四十二塊錢再也買不到幾日前的東西了!
阿月又站在難題的前面了!
菜單確實使她傷透腦筋.
阿月想着,
踱着,
一百四十二塊錢再也想不出能買些兩餐的什麽!
她無奈,
嘆了口氣,
閤上眼.眼睛一閉着,
臉上就像沒了生命!
阿月的丈夫,
是一間工廠的工人,
每天辛勤工作所得的酬勞,
剛可使一家飽暖;兩餐有魚有肉,
兒女有書讀.
但那已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
阿月感到已極其久遠,
印象也糢糊.
三十天前,
一個突然的社會經濟恐慌,
使他的家陷入困境.
很多工廠一下子關閉了,
還繼續營業的,
也會開除一部份工人!
說是廠方生意不景,
請另謀高就.
於是很多人失業了,
街邊的小檔子,
突然增加一倍以上,
一切行業都進入癱瘓狀態!
阿月的丈夫所工作底工廠,
規模宏大,
信用卓著,
雖然沒遭到破產的危機,
亦不免受到這次經濟風潮所波及,
生產趨向供過於求.
廠方為了維持經濟平衡,
實行裁减勞工,
但,
又不想在將來社會復原,
生意好轉時,
失却了對廠方工作有良好經驗的工人!
在這種環境支配下,
一項新的措施出現了,
規定:
一份工作,
两個人當;
一份薪金,
两個人分,
每人各得其半!
就這樣,
廠方沒有解僱任何一員工,
就這樣,
阿月的家開始飄搖在時代的狂潮裡.
本來阿月可暫讓環境富裕點,
最少也不會比現在糟!
她有兒女四人,兩個大的是男孩,
現在某校進修初中;
餘下兩個女的,
也要上學.
她可以讓她的男孩去工作,
這樣一來可補助家庭的所需,
再者,
又不用給他們付學費.
啊……,
初中的學費是那麽嚇人!
上月是七月,
阿月就是因為剛付過學費,
而累得收支不敷的――但她沒有讓她兒子去工作.
阿月愛孩子,
她不想孩子像他父親那樣,
目不識丁,
一輩子打一份牛工.
孩子需要讀書,
只有學問才能使孩子邁向燦爛的前途.
她是不會因為家境惡劣,
而拿孩子們的幸福,
來搏取那暫短的温飽的!
她總把心靈寄託在孩子的將來,
而暫忘重重的苦惱!
她總是深信,
孩子的將來,
會如她所想像.
雖然她從來沒有進過學校,
而思想如斯開明偉大.
一百四十二塊錢能買些兩餐的什麽菜?
阿月沒有再往下想,
她也明白再想下去,
也不會有好结果.
走着瞧吧,
走進街市讓千花百樣的食品替她自己提供一點意見,
總比站着空想好得多.
東瞧瞧,
西看看,
阿月順着一條小徑,
行行止止,
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裏穿插,
手裏緊握那一百四十二塊錢.
來自四方八面的聲浪,
有粗魯的、悠揚的、有吵罵的,
相互交錯,
構成了一首多重奏的街市進行曲.在進行中的她,
並不會介意這雜亂無章底煩心,
刺耳.
她在傾廳,
在追尋一種聲音――索價還價的音波.
自進入街市,
她一直就未曾向市販打價問價.
她清楚本地人的強横,
假如向他要價,
你就得還價,
而還價常會引出很多的不愉快,
如果沒打算給他買下的話.
市販們因還價問題,
而群起拿出刀子對待客人,
阿月就目睹過不少次!
本來,
她不用再細細打聽每一樣買個多少錢,
昨天的價目還清楚地印在她的腦海.
但她對各項的價目,
失去了信心,
物價一直在上漲,
而一百四十二塊錢又得好好地利用!
她行着,
看着,
聽着,
偌大的一座街市,
不覺地就走完了一半,
而菜籃依然空空.
踏上歸途時,
阿月的菜籃點綴着少許瓜,
少許菜,
還有一點少得可憐的肉.
今天可算是這一串困苦日子裏,
最倒霉的一天了,
她的心無比沉重,
天曉得往後的日子,
就見得好過.
@ @ @
“媽,
您看!”
阿月底兩個兒子一齊跑進廚房來,兩人小心的從書包裏,
各自拿出一個信封,
往阿月的面前搖呀搖,
青瘦的臉顯得樂不可支的,
笑着說:
“媽!
猜猜看,
這是什麽?”
阿月看見兒子如此開懷,
雖正忙着,
也忍不住放下她正在淘的米,
看着信封笑着說:
“是………郵差剛送來的信吧?!”
除了信,
阿月想不會再有什麽讓信封套着.
“不對!”
小兒子叫賢,
賢說:
“媽再猜.”
“不要再胡鬧了,
把信收好,
待會爸爸回來,
你們好好讀给爸爸聽.”
阿月認定是信,
仍笑着說,兩眼慈光畢現.
孩子想再說點什麽,
满臉失望的樣子.
阿月用手推推他們,
示意他們出去,
就要轉過身去繼續淘米.
佳,
阿月的大兒子,
忙把手上的信封,
塞進她的手心裏,
傻兮兮地說:
“真的不是信嘛!
媽,
妳就打開看看可好,
準會給妳個驚喜的!”
兩個寶貝今天真有點不同啦,
阿月暗忖,
且打開看看你們耍什麽把戲!
阿月將指頭移向信封口了,
賢與佳相視,
神祕兮兮地笑了笑,
轉而雙雙傻傻地盯住母親的臉上.
“啊…………!”一聲叫出之同時,
片片驚喜突然湧上阿月的臉上.
她感覺到,
一股熱流在體内膨脹,
心,
在劇烈跳動,
拿着信封的手也有點震慄了,
心思也如麻了,
她楞住了!
啊錢,
很久再沒有見過這麽多錢,
她可以有足夠的錢來買他要買的東西啦!
她以後再用不着受那買肉的嫌她討價還價,
又只買得一點點啦!
…………!
那裏來的這麽多錢?
真的!
那裏來的這麽多錢?
狂喜在她的瞼上一下子褪色,
她的思想漸漸地回原,
唯是心依舊跳得怦怦然.
她沉着臉,
把另一個信封也要了過來,
打開.
又是两叠以五百塊纸幣堆叠在一起的鈔票,
數約萬元,
………一共近兩萬元!
“孩子怎會有這許多錢
?!”
她暗忖道:”
難道………是拾來的?”
她的心弦強烈地震動了一下.
“是偷來的?”
她的臉上一片慍怒!
“不會吧,
不會吧……”
她心中叫着,
一腦子的問號.
“媽,
買一隻燒鴨慶祝一下吧,
我很久沒食過燒鴨了.”
賢邊說邊挨近他媽媽,
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目光露出渴望.
“告訴媽,
錢從那兒來?”
阿月問佳,
好像沒聽到賢剛說了什麽.
“是學校發還給我們的學雜費!”
佳笑着答:”
學校接受我們的申請,
讓我們兄弟做工讀生啦……”
佳還在繼續說些什麽的,
阿月的一雙手,
已把兩個孩子抱進懷裏了,
左親親這個,
右親親那個,
激動極了,
眼睛汪汪地湧出兩行淚珠,
心情有訴不盡的痛快.
家境雖然貧苦,
但眼看着孩子,
一個個都這樣懂事,
争氣,
小小年紀就懂得替父母分憂,
連年辛苦,
總算得到一點慰籍,
一番教養,
總算沒有白費.
“媽!
您哭了!”
賢看着满臉淚雨的媽,
不知所措,
焦急的問:”
是我們做錯了,
妳傷心啦?!”
“不,
媽快樂極了!
乖孩子,
你們申請做什麽工讀生,
為什麽不先告訴
媽?......
辛苦的嗎?”
“我們怕媽不同意.媽,工讀生的工作是很輕鬆的,
”佳邊說邊擺出一個輕盈的姿態.
賢用手拿起衫角去抹她媽媽臉上的淚痕.
阿月心中蕩起陣陣快慰,
眼眶中不覺又是淚湧如泉!
柳青青1973年作品,
署名徐國華
發表于越南堤岸耀漢中學主辦之《中學生》文藝刊物創刊號
【2007.10.5筆者補誌】
此舊作短篇小小說,
原刊于越南堤岸耀漢中學主辦之《中學生》文藝刊物創刊號,
文章反映當時南越社會生活概况,那時美軍撤退,影嚮所及,百業蕭條,社會動盪.
文中所述物價,均為當時的實價,而失業情况,一切如實描述.
謹此共溫一下少年十八二十情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