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事如落葉 

      --給一群老兵

 

    幾無一人關心

  那遠方落日臉色驟變後的悽惶

  當一陣秋風捲起

  宇宙中

  一聲聲啞默的驚呼

  無邊落木,以彩蝶的千姿

  紛紛飛向一座

  沒有墓碑的荒塚

  而簌簌顫抖著

懸於枝梗上的最後一片葉子

 

(他不知該不該往下跳)

 

  正面臨分子重組,骨肉解構的變局

  由黃而皺而枯

  而次第亡故而百屍骨飄零

  乃遲早的事

  乃春天花過,秋天果過之後

  就已安排好了的事

  或為肥料,或為灰燼

  既不是一種價值判斷

也非輪迴

 

  (他想:不跳恐怕不行啊!)

  

    近些日子

  他習慣仰首向天

  默數著累累的果實

  那貯存葡萄糖與酒的乳房

  他習慣輕撫著那青筋暴露的

  推動年輪的手

  他習慣紅著臉膛

  咒風罵雨痛斥霜雪將所有的夢

  都凍結在一個長長的夜裡

  累了便安靜地等待

  等待夕陽變色,體溫下降

  雲,藍在漢代

  秋,老在腳下

  他,懸於風中

  孤寂如最末一頁泛黃的史冊

  從前的從前和今後的今後

  無非是急急流年

        滔滔逝水

讀得路人一臉蒼白

 

(是該往下跳的時候了)

 

  辭枝之痛在其次

  飄泊無依在其次

  不堪忍受的是火中之灰,灰中之冷

  是無根可歸,無土可親

  一陣寒風,繼之以

  一陣噴嚏

  終於奮身躍起

飄飄然,如鶴歸去

 

  (半空中,他仍在猶豫

   該不該往下跳)

                       1987.11.21

                        洛夫詩集『月光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