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三峽記    

 

 

鑼聲,多年前就響過了

出川的船

載我緩緩駛向綢質的天空

啟碇後霧開始虛構一些水的神話

秋,佔領了瞿塘峽的第幾峰?

汽笛咻咻

 

十月的長江

一把寒劍嗤嗤穿透蒼古的層巖

沿岸的楓葉以血掌印證

船頭是水雲的故鄉

船梢尾隨一群過龍門時割傷的魚

我在劍刃上行走

 

船靠酆都

水底的亡魂紛紛在此登岸

而過客如我者行過奈何橋又豈奈我何

只是難免想起一些漂浮的衣裳

一些靈魂乾涸而皮膚潤滑的

…………泡沫

 

濁浪滾滾,一翻身

又奔回另一個煙雲渺茫的年代

關公的馬,張飛的矛,劉備無淚的哭

千年前舟中飲者常把自己的嗆咳

誤作隔江的猿嘯

唐人連打酒嗝也作興押韻

 

如果策馬而來

午夜不辨蹄聲濤聲又是另一番淒惻

江行千里,愈遠愈冷

雪,將落在我的心中

融化於

當年沉船激起的漩渦裡

 

蕭森的巫峽已過

吠日的犬聲已是昨日的驚愕

背後江流急急奔來疑為一支伏兵殺出

悚然回顧,我的頭

幾幾乎撞亂了

神女峰清晨剛梳好的髮髻

 

赤壁,只要再做半個夢就到了

讀史人俯身向水發問:

誰是焚舟沉戟的英雄?

孟德是,周郎是

蒼苔更是

一股勁兒往斷崖上爬

 

而大江

不論東去西來,不論浪淘盡什麼魚蝦

總得流經我的胸口才會洶湧起來

銅琵琶才會鏗鏘起來

蘇翁的念奴嬌才會風騷起來

江水洗過的漢字一一發光

 

整個航程中只惦著一件事

我能通過上升的鳥道

找到屬於自己的星座?

我痴痴望著

舵尾載沉載浮的童年

及至一個浪頭撲向舷側的倒影

 

倒影一面昨舌

一面沉思

逃入鏡子裡便可免去一場風暴?

不料前面又遇上西陵峽擋道

我盡量把思想縮小

惟恐兩岸之間容不下一把瘦骨

                              2002/1/12

                     洛夫詩選雪落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