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政治性的圖騰

 

——拜謁中山先生故居

 

    廣東中山翠亨村是近代中國人心靈上的神話,但當你親身面對它時,卻又感到歷史的蒼茫和現實的酸楚,逼人而來。

   八月上旬,我以朝聖的心情初拜謁了翠亨村先生的故居,在兩個小時的盤桓中,內心的感受極為強烈而複雜,當時適逢風雷驟變,大雨滂沱,驚心動魄中,頓時感到現實與歷史,個人與時代,一代偉人與中國命運等各種情結交錯糾纏所迸發的意象,在胸中激蕩互撞不已,於是便有了這首《非政治性的圖騰》的胚胎,而構句成篇卻是返台半個月後的事情。

    近年來,兩岸的中國人都掌握了創造歷史的契機,詩人雖非歷史的創造者,卻不能沒有為歷史作證的使命意識。這首詩即是關照歷史與現實、揉和個人情感與反思的小型抒情史詩。

 

1

追趕一頂被大風吹走的帽子

我倉倉皇皇地

闖進了

一部未設防的歷史

 

2

比小學課本裡的翠亨村

多了一些

複製品的風景

一些

會講普通話的雀鳥

和善的天空

從它最藍的高處

我彷彿看到了一縷孤煙升起,且

漸漸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想不起有什麼可疑之處

只知道這部歷史中的若干章節

以往碰都不敢碰

一碰就怕書中的鉛字全部崩落

於今我卻站在心臟地帶

將它的童年、青年、中年、老年

血系、年表、族譜、歲月的種種切切

一塊兒讀

有意思極了

膜拜混雜著觀光的心情

一面走一面頻頻騷首

除了研製炸彈,共和國和玫瑰

我們從一位革命家那裡還能學些什麼?

一顆炸彈

另一顆炸彈

久久瞠目而視

默默相對無言

而中間的玫瑰除了發出愛的電波

還能說些什麼

橫跨兩岸的腳除了試探水溫

還能做些什麼

其實做與不做

明天的太陽和老人斑照樣爬上額頭

其實這時

我們已來到了紀念館的大門

年輕的講解員指著

那個簡化了四十年的字說:

這是無害的

非政治性的圖騰

人民幣更是百無禁忌

便這樣,五毛錢

買了半個下午的蒼茫

 

3

(進入紀念館之前

我吃著一只紅色的芭樂

核兒哽在喉嚨要我暫時沉默)

 

館長的歡迎詞

比接待室的椅子熱多了

空調調得不左不右

剛好叫人想起

一行遺留在廣場上的詩

惴惴然,我淺淺啜一口熱茶

生怕

瓷杯突然在胃裡爆炸

“天氣真好啊!館長說

我想起的卻是那些凶年

洪水起義,蝗蟲革命

一場大雪留下宇宙性的空白。想起

慈禧太后長長指甲裡的藏垢

王公大臣髮辮上爬行的虱子

八國聯軍統帥的鬍子裡點著一根雪茄

北京城就再也見不到炊煙

看看窗外

鳥聲仍是當年的啁啾

河水仍是當年的痴愚

腳踏車仍是當年的滿身鏽味

立秋還早得很

而樹葉已開始三言兩語地

作多角度的飄零

一片從我臉頰擦過

有點痛,卻也無從追究

 

樹上懸著安靜的果子

如我反思的頭顱

歷史沉落的回聲

 

4

近百年來

我們的國民睡著了

我們     

因為

我們  睡著了  所以

文明退步

政治墮落

我們 

      著

       了

        睡

         著

         

 

  錄音機滴答一聲,我們睡著了的頭顱從先生鋼釘般的廣東官話中瞿然驚醒,從1924年前的陣痛中驚醒,從鴉片煙榻的崩潰聲中,從辮子那樣又長又黑的噩夢中,從亂七八糟胡說八道死不要臉罪該萬死的喪權辱國的各種混蛋條約的捆綁中,從辛亥那年武昌城樓第一聲槍聲響中,從蘆溝橋下一襲灰灰的飄落中,從日軍大炮的頻頻呼吸中,從嗜血的荊棘中,從離亂人凄惶的腳步聲中,從貪瀆自私的右手與殘酷鬥爭的左手猛然撞擊所迸發的血光中,從翠亨村午後沉悶的雷聲中驚醒。

 

5

我搔搔腦袋

抓了一掌的頭皮屑

一掌心心事的化石

便這樣

尾隨主人進了他的故居

疑似神話

卻有它最為雄辯的真實

最為執拗的本質

院子的右側

有一株先生手植的酸子樹

樹酸花不酸,據說還可以泡茶

只是隨開隨謝

亦如中國地平線上初升的太陽

某年一場雷雨之後

樹幹折了腰,馱了背

 

原本廣被數十萬平方公里的濃蔭

於今覆不及丈

這裡不見石獅踞守

卻可聽到那口老井對空嘶吼

有人驚醒,有人蒙被大睡

我搔著頭皮,繼續閱讀

翻到了灰塵細說卑微的年代

一只鬧鐘

埋怨世人太吵的年代

我順著主人的手指望去:

一鍋 凍結的沸騰

一灶 冷卻的燃燒

一碗 風乾的眼淚

一杓 千年寒泉提煉的堅貞

一椅 莊嚴而悠揚的沉思

一戕  夜夜被劍嘯驚起的英雄夢

我又隨之進入了書房

深入

那些用火思考的歲月

三更,他危坐如一冷肅的孤峰

上下求索,搜索

一把犀利的手術刀

五更披衣而起,負手

繞室。苦思著

一項非鐵血所不能完成的變天計劃

他期待風暴

如期待晨曦

他在為沒有褲子的民族

鑄造一個銅質的魂魄

為瘦弱而腎虧的明天

注入蛋白質的曙光

 

一室啞然

一室待發的風雷

我強忍住一個噴嚏,看他

滿臉激情地從書桌旁砰然站起

震得兩肩的積塵

紛紛而落

他黯然無言

輕撫著桌上的遺物——

一個地球儀  世界猶在他掌中飛旋

一具聽診器  他早就聽到中國不規則的心跳

一盞煤油燈  長夜堅守的一朵冷焰

一支毛筆  李鴻章啊,興亡大事且聽我說

 

6

先生的話語

停了又說

壁上的灰塵

積了又落

時間的臉孔

髒了又洗

地心的火種

死了又活

 

午後三時。我的帽子仍未追回

而翠亨村天空的臉色驟變

一陣夏日的豪雨 沛然

而降。八月不再安靜

豪雨打瓦,打窗

打階前落葉

打井邊蒼苔

打生前身後滿屋子的悲情

雨水洗淨夏日的慾念,衝去了

讀史人凌亂的腳印

也暴露了泥濘下更深的傷口

撐一把破傘

我衝出了冷濕的歷史

仰首向天

迷茫中隱約看到

雲端一條閹割了的來龍

卻不見雨中獨行的去脈 

                 2011.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