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那薔薇,就像所有的薔薇,

        只開了一個早晨

                    ——巴爾扎克

 

唐玄宗

水聲裡

提煉出一縷黑髪的哀慟

 

她是

楊氏家譜中

翻開第一頁便仰在那裡的

一片白肉

一株鏡子裡的薔薇

盛開在輕柔的拂拭中

所謂天生麗質

一粒

華清池中

等待雙手捧起的

泡沫

仙樂處處

驪宮中

酒香流自體香

嘴唇,猛力吸吮之後

就是呻吟

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體

是山

也是水

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

地層下的激流

湧向

江山萬里

及至一支白色歌謠

破土而出

 

他高舉著那只燒焦了的手

大聲叫喊:

我做愛

因為

我要做愛

因為

我是皇帝

因為

我們慣於血肉相見

 

他開始在床上讀報,吃早點,看梳頭,批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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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

君王不早朝

 

他是皇帝

而戰爭

是一灘

不論怎麼擦也擦不掉的

黏液

在錦被中

殺伐,在遠方

 

遠方,烽火蛇升,天空啞於

一渦叫人心驚的髪式

鼙鼓,以火紅的舌頭

舐著大地

 

河川

仍在兩股之間燃燒

不能不打

征戰國之大事

娘子,婦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個方向流

於今六軍不發

罷了罷了,這馬嵬坡前

你即是那楊絮

高舉你以廣場中的大風

 

一堆昂貴的肥料

營養著

另一株玫瑰

歷史中

另一種

 

恨,多半從火中開始

他遙望窗外

他的頭

隨鳥飛而擺動

眼睛,隨落日變色

他呼喚的那個名字

埋入了回聲

 

竟夕繞室而行

未央宮的每一扇窗口

他都站過

冷白的手指剔著燈花

輕咳聲中

禁城裡全部的海棠

一夜凋成

秋風

 

他把自己的鬍鬚打了一個結又一個結,解開再解開,然

後負手踱步,鞋聲,鞋聲,鞋聲,一晚香玉在簾子後

面爆炸,然後伸張十指抓住一部水經注,水聲汩汩,他

竟讀不懂那條河為什麼流經掌心時是嚶泣,而非咆哮

他披衣而起

他燒灼自己的肌膚

他從一塊寒玉中醒來

                千間廂房千燭燃

                樓外明月照無眠

                牆上走來一女子

                臉在虛無飄渺間

 

突然間

他瘋狂地搜尋那把黑髪

而她遞過去

一縷煙

是水,必然升為雲

是泥土,必然成焦渴的蘚苔

隱在樹葉中的臉

比夕陽更

菊花在她嘴邊

一口黑井在她眼中

一場戰爭在她體

一個猶未釀成的小小風暴

在她掌裡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臉是相對的白與對的黑

她不再捧著一碟鹽而大呼飢渴

她那要人攙扶的手

顫顫地

指著

一條通向長安的青石路……

 

時間七月七

地點長生殿

一個高瘦的青衫男子

一個沒有臉孔的女子

火焰,繼續昇起

白色的空氣中

一雙翅膀

一雙翅膀

飛入殿外的月色

漸去漸遠的

私語

閃爍而苦澀

 

風雨中傳來一兩個短句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