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著

 

母親,您剛才在睡覺中夢囈似地坐了起來,是不是又作惡夢了?您妞鑰身子說了好一會話,我尚來不及分辨其中的含意,您便又轉身睡著了。瞧著熟睡中的您,是如此寧靜及安詳。

有時,我寧願您可以一直這樣睡著,至少,不必那麼痛苦。

最近,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時總是迴響得特別大聲,即使處在房間,嘔吐的聲音仍舊勢如閃電般透過木板直擊耳膜而來。一股無來由的恐懼及憂慮纏黏著我的身體,冰涼像滲透到骨子裡似,就像遭膠質凝固中的昆蟲無論如何掙扎皆逃不開一般。其實我是知道的,這樣斷斷續續的聲音裡頭有無法表達的苦痛,及您認定自己是為家人帶來煩憂的累贅。

“你是要錢不要命了是不是?”這是父親責備母親的說詞。我知道如果您身子還硬朗的話,您一定會義不容辭回去膠園工作。您不是常說,沒有工作整個人都沒有精神,如果可以走路的話就回芭場去割樹膠。現在膠價雖然是每公斤一塊多,但對家裡多少也是個補貼,您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哀怨地說。

我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橡膠園裡長大的,因家裡人手不足,所以每當別的同學在假日休憩時,我卻必須打在太陽的露臉之前,在睡眼惺忪時離開溫暖的被窩,匆匆吃畢早點就要穿過淒冷的早晨往膠園幫忙。朦朧中行過一排排整齊的橡膠樹下,後方您的石氣燈為前方的我閃爍著膠園的小徑。我必須邊提著笨重的水桶邊慎防絆腳的樹根,及趕在您的到來之前拔完膠絲。

若以植物學的觀點來看,再也沒有比橡膠樹更有趣的植物了。橡膠樹就像藏有生理時鐘,豐盈的膠汁只有在黎明時供應:氣溫一昇就緩慢如牛,甚至不再流出;碰上下雨則又濺滿一地。而用膠刀迅速地繞著樹身削了一層薄薄的皮,白色的橡漿便會順著刀路一滴一滴地掉入綁在樹幹上的膠杯,凝結成塊的橡膠會被合成輪胎、手套、奶嘴……及至家庭計劃的保險套。綿延無涯的膠樹,整齊劃一被種植在丘陵上;而拉丁文中意為乳汁的膠液則從瘦高微傾的枝幹緩緩流出,流過了波狀起伏的丘陵,山坡及潺潺的河流……流不完的膠液養活了在膠園生長的子民。

橡漿與空氣接觸會慢慢從液體變成固體,雪白的膠汁沾到工作服後也會變成一塊塊黑褐色的痕跡,使得柔軟的布褲變得硬如塑膠似的;但最惱人的並不是那如影隨形的蚊子,而是那揮之不去的臭味───是那被同學排擠的源頭,小時候的我曾為此一度的怨懟。橡漿粘稠的特性確是一個天然的捕蟲膠,常在收膠後把膠杯向密密麻麻的蚊群揮旋,偶有命中的目標就這樣凝滯在膠漿裡,成為橡膠裡的昆蟲標本。

母親,您是不是也是另外一種被膠著的昆蟲呢?打從醫生診斷您得糖尿病的那一年開始,那無形的網蓋就一直籠罩著您幾十年的掙扎。雖然您早已謝絕甜食的品嚐,但糖尿病的併發症卻一直糾葛著您肥胖的身軀,使健康逐日的衰退。所以從健步如飛緩至舉步維艱,以致您惡夢連連,頻頻掙扎於這樣的“膠著”嗎?

母親,被單包裹著的您呼吸規律地沉睡著,似乎忘卻醒來時的痛苦與不適。我想起您曾經的啜泣,每天搭一個小時多的客車來到醫院,為我莽撞的青春遭遇的車禍勞累了一年多。

母親,對不起。或許是中華民族的含蓄教養,這句話一直擺在我的心底,很少對您傾訴。偶爾想對您的耐心卻又經不起時間的煎熬,我是自私的想往外發展,卻忘記顧慮您等待的眼神。

沒錯,我確是不該如此。

母親,我跟您說個“潛水蟻”的故事。

熱帶雨林中有一種食蟲植物——豬籠草,會在瓶囊中裝有酸性液體,等待昆蟲掉入囊中再以酸液分解,以吸收養分來生長。一般昆蟲落入很難有機會逃脫,因其酸液有黏性,囊中又長滿倒刺。但雨林卻有另一種特別的螞蟻——潛水蟻,牠們可以在豬籠草的酸液中游泳以打撈昆蟲的屍骸,把豬籠草來不及消化的食物搬回家去享用。據悉牠的秘密在於先在身上塗抹一層唾液,那可以保護牠不被酸液溶化。

母親,您的身上也存有另一種潛水蟻,那種您與生俱來的潛水蟻。醫生說透過適當地控制飲食及運動,既使無法根絕病源,還是可以讓併發症減緩發生。母親,讓您的潛水蟻甦醒過來吧。

您等我,我也會成為您的潛水蟻,與您一起掙脫這膠著的況境。

 

(本文獲聯合報第一屆懷恩文學獎優勝獎)
(本文於2006/12/31刊於星洲文藝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