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別來無恙!

 

38年了,想不到離開一直被我認定為自己的第二故鄉,已經有這麼多年了,別後我沒有回來過,這次選擇在今年的農曆新年過後回來,主要是為了已寫到最後一個章節的長篇小說「隨海飄零」補上最後一筆,此外也想看看故鄉喜慶新年後的景象是否與過去的印象一樣,再者是為了避開台北的綿綿春雨吧。此次回來不知應是欣喜還是哀傷,緊張還是惆悵,含著滿眶的淚水,拖著蹣跚的步履離開長榮航空的班機,先生知我難以克制那股五味雜陳的心情,一直在身邊陪伴並攙扶著,步出機場時我驀然抬首一看,此時胡志明市是個大晴天,但天空卻是灰濛濛一片,它是為了反映我此刻的心情抑是正霾害嚴重呢?!

 

現在的新山一機場航廈看來還算新穎的,日本人在2007年援助越共政權興建這座代表著國家門面的主要機場,航廈樓高4層,設有8條連接空橋,面積約有10萬平方公尺,據說每年可接待800萬~1000萬人次的旅客,也算有點規模了,新山一機場比38年前我離開時先進許多,原來那座1930年代法國人建造的舊航廈(第一航廈)仍保留著給國內航班使用,國際航線都在新航廈(第二航廈)起降,整個機場的環境外觀可以說已完全變了個樣。因為此時正是農曆新春期間,出境處的前方擺著一盆盛放的蠟梅正展開笑靨來迎我,似是給我一些鼓勵和慰藉,是的,久違了,美麗的蠟梅花,妳可知道我曾寫了一篇《歲末夢裡蠟梅香》來懷念妳。

 

     踏上這塊似熟悉又是陌生的土地,終於真的回到了離開快40年我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這些年來,每次在夢中說著回家就總是回到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我在夢中竟然極少有台灣這一頁,也許是因為我在台灣的生活平靜無波,一切都照著正常的步伐進行,沒有觸動到那根刻骨銘心或是痛入心扉的神經,因此我在夢中經常會忽略了在台灣生活的情節。

 

這些年來,其實曾有過很多朋友邀約我一同回來,甚至我先生也曾因生意的關係在十多年前單槍匹馬來到胡志明市視察業務,我都以諸多藉口和理由婉拒同行,說穿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歸鄉情怯在作崇,我一直不敢也不想回到這個曾使我傷透了心的地方。

 

記得民國67年(1978)8月,我和母親一同準備離開西貢時,就在新山一機場的出境處,我表演了一齣哭倒在地的鬧劇,這簡直是我這輩子最糗斃的事了,那時機場裡人人都是歡天喜地的急著離開,我卻有如被千絲萬縷的離情羈絆著,剪不斷理還亂,在極度傷感的情況下,我的雙腿突然一陣痠軟,站不穩了,好想蹲下去卻是跌倒在地上,那時強忍住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不知情的人看在眼裡,還以為我是想耍賴著捨不得走呢!

 

其實從1975~1978南越易幟後的三年中,除了爸爸過世、媽媽曾患重病及哥哥失蹤之外,家裡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來是沒有太大變化的,但我的心境卻有如跌落到萬仞的深淵中,總覺得非常苦悶,每天盼望著嶄新的明天到來,卻不知是否還有明天,即使有了明天,又將會是個怎麼樣的一天呢? 是福?是禍? 是無奈? 當時那是個充滿了變數與動盪不安的社會,一切均是不可預測的,時有突然傳來聳人的聽聞,說某某人被打資產買辦財產都充了公只得上吊自殺,或又有人被趕去開墾新經濟區後百病叢生去閻王爺處報到了,也有人逃亡出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甚至聽說有人被抓去集中營勞改竟死在獄中,近在眼前的就有很多煩惱事,住處所屬的坊管理還不時來催促去義務勞動墾荒掘溝渠水道,或是又要換錢啦手上的舊鈔全都作了廢(我離開前一共換了兩次貨幣),或是聽到廣播催促大家趕快排隊買公價糧食去,買回來的米卻是混著沙粒要費很多功夫挑楝過才可食用,或是蕃薯有一半是發臭爛掉了,但是我總是還算滿幸運的,我把才買回來的糧食乾脆立即轉手賣掉(因為有人家是不夠吃的),再補貼些錢去市場買一些比較好的來吃,我家裡的錢不太多也不太少,故換錢時也不必過於擔心(有人因錢太多了被指為資產買辦,也有人錢太少了就擔心被趕到新經濟區去開墾),為了擋卻住處坊管理來找麻煩,我不得已與朋友合股投資一家半公營的雞眼工廠,有個正當工作的藉口,並且以工廠也要勞動為由不必去參加坊的地方勞動,只要樣樣打點妥當,我還可以暫時過著平安的生活。但是這三年來,我總是好像失魂落魄似的,每天都是拖著煩悶的日子爛活著,或許是得了憂鬱症也說不一定,我不敢想太多,因為下一分鐘將會發生什麼事?誰都說不得個準,只有老天爺知道吧,可老天總是一直沉默,從不回答我。

 

當時我確是一直期待著要離開的,因為除了有如其他人想要離開的理由之外,我還有更要離開的原因,但是在有機會動身之際,我竟然陷入了如此哀傷的離愁之中,在機場我簽下了不再回來的文件之後,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回頭了,當年與我感情最好的二姊還沒有可去美國依親移民的消息,看著她一家三口苦兮兮的為生活奔波,我實在非常心酸,而失聯了三年的七哥始終沒有半點訊息,媽媽為他幾乎哭斷了腸,她在離開前一週還大吐血,原來是嚴重的胃潰瘍,爸爸也在政局大逆轉時忽然重病去世,骨灰罎正捧在我的手裡,這陣陣難以抑制的悲苦,教我如何能跟別人一樣歡天喜地的離開呢? 我以為這麼一走了之後,就與我所關心的一切都斷了線,登時百感交雜一併湧上心頭,許許多多不如意的事兒,也一幕幕從心底浮起,我萬分哀傷也不知所以,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又不敢在眾目睽睽下丟人現眼,媽媽也是極度的心煩意亂,看著我掉眼淚她也想哭,母女倆有說不出的傷心,好在爸爸的骨灰罎在我跌倒在地上時,還好好地揣在懷裡,沒給我摔破倒得一地。登上飛機後情緒總算安定了下來,國際紅十字會的代表上機來關切問好,回句tks,no problem,我就是如此這般帶著落寞的心情回到了祖國台灣。

 

回台後一切得從頭做起,我徹底的改變了很多,一向柔弱的我變得堅強了起來, 快40年來,從一個單純的少女,成為人妻人母,年輕時更是奔波在家庭與工作兩頭兼顧間,直到五年前不幸生了一場大病,我因而辭退了工作,退休後賦閒在家反而無所事事,就只好埋頭寫作以排遣生活,2014年出版了一百篇隨筆散文集結的「善性循環」第一輯,2015年出版了另一百篇的第二輯,我撰寫的隨筆散文都是以善性的愛為出發點,朋友問我那會有這麼多美好的事情讓你來寫? 我回答說我只是由衷地盼望各事都有善性的循環,喜樂就會因而生生不息。但是,近年來我發覺自己隨著年齡增大,好像逐漸變成了一隻駝鳥,至少是有駝鳥心態,總是不敢回頭去想過去的事,以為躲在封閉中就能忘卻了一切,可這明明是自欺欺人,我的心時常被種種回憶糾纏著,總是擺脫不了那股使我幾乎快要窒息的感覺,有朋友對我說,我一定得回去一趟,心結解開了之後,就不會再自尋煩惱。

 

這些年來,每當看到有關故鄉的報導或是朋友捎來相關的訊息,我都極為關心,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不知怎的,想念歸想念,我總是不敢回去面對它,大概是不想新山一機場哭倒在地的鬧劇,又再度上演吧。然而今天,我竟然鼓足了最大的勇氣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除了為長篇小說「隨海飄零」最後一個單元,說到現今的事物,我非得親自目睹一些事實才能把故事完成之外,我也想給自己一個解開心結的機會,但我不是帶著太多脫離現實的期許和夢想回來的,只是盼望一切如願平安和順遂就好。

 

我特地選擇住在西貢「八月革命街」的一家旅館,這是個新街名,噢!應該也不算新了,這街名已經用了超過40年了吧,在南越易幟後就更換的,憑著歷史課本的記載,我想起了歷史上的「八月革命」是指1945年越南人從法國殖民手中成功爭取獨立的起義運動,有了八月革命才建立起由越南人自己當家作主的國家,這可偉大了,我竟是在不知情下選擇住在這條有著偉大街名的「八月革命街」,而我原本只是想住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以減輕心靈的負擔而已。朋友告訴我這條街以前叫黎文悅大道,就靠近濱城大街市,我都搞不懂,因為小時候我一直住在堤岸很少來西貢的,就是有時來西貢所到的範圍也有限,我可能從沒有來過這條街,也可能來過了竟都忘得一乾二淨,但有趣的是八月革命街卻有家西貢皇家旅館,皇家代表封建,原來革命也脫離不了封建啊!這只是一句玩笑話。

 

我在想既是對這條街的環境不熟識,那就當是來到國外一個陌生的地方吧,這樣對我來說也許會比較輕鬆一些呢,可是我卻躲不過總是有人在我身邊說著我熟識的越南話,提醒我其實已回到了這個多年來魂牽夢縈的第二故鄉了,好吧,不是心理早有準備要勇敢面對嗎?! 於是我跑過去旅館大廳的櫃檯,操著已經不大流利的越南話和服務人員打招呼,還問東問西的說了一大堆,先生看在眼裡偷偷的在旁邊笑我,原來我的越南話中摻著很多說慣了的國語助語詞「好啊…對啦…然後…」。

 

怪不得朋友說一切都是事在人為,我果然克服了一直以來的心理障礙,在先生的陪同下展開了此次回鄉之旅,從南走到北,我到了北越河內,也去了南方的美荻和檳椥,目睹了故鄉許許多多的改變和進步,心裡是滿感欣慰的,此行我不想打擾在地朋友太多,但在回鄉之前我有向幾位朋友打聽好相關的一切,免得到時手忙腳亂,錯失了應注意的各事項而給自己增添麻煩,謹在此向好友們致謝,在2月份的最後一天(2/29),我依依不捨地揮別了故鄉踏上飛返台北的班機,登機後才入座我向先生輕輕一笑,哈!我從此不必躊躇不前了,親愛的故鄉,別來無恙!

 

                                               2016.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