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蟹記

記得少年時， 我最愛在廚房逞強， 每到冬至，過年過節，家人生日或是宴客親朋好友， 我一定會幫忙媽媽做出各種各樣美食佳餚， 飯桌上總是少不了油雞、 燒肉、大魚、鮮蝦、 活蟹…

那時候我是一個面目可憎， 鐵石心腸的劊子手; 我已經忘記自己曾經殺了多少隻螃蟹，只是依稀記得第一次劏蟹是十一， 二歲的時候。

當時媽媽興致勃勃拖著我的手，乘搭三輪車到安東街市買菜 ;  她得意洋洋地教我如何分別䧳雄蟹，怎樣選出肥美，結實， 膏多的蟹…  回家後， 媽媽親手示範， 教我用手壓住蟹的背甲， 拿起尖刀，從蟹的後中央， 直插腹部至心臟，待三分鐘， 等它慢慢死去， 這樣就不會容易被蟹鰲夾到。

我看到蟹子吐出泡沫， 仿佛聽到它從口中發出嗤嗤的悲鳴聲，可是媽媽二話不說， 捉起垂死的螃蟹， 用刀一撬，  “喀嚓” 一聲，蟹子六腳雙鰲再掙扎一下， 身體和背甲從痛苦中分離， 蟹子就這樣一命嗚呼 …

接著輪到我施展手勢，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害怕，一來我自少就害怕多足的動物， 如蜘蛛、蜈蚣、 昆蟲、  螃蟹等等;  二來人我又怕被蟹鰲夾到，  而且那吱吱的哀叫聲一直蕩漾在我耳邊， 教我難以下手。看著兩眼瞪大的螃蟹，我的心一直 “噗咚， 噗咚” 地跳， 但是愛接受挑戰和逞強的性格，令我拋開恐懼， 更加遺失了惻隱之心。我執起尖刀， 壓著張牙舞爪的蟹子， 把心一横殺了第一隻蟹， 第二隻蟹和無數蟹… 從此我是個殺蟹不眨眼的屠夫， 廚房就是我的屠房。

移民來到溫哥華， 這裡的卑詩大肉蟹， 亞拉斯加皇帝蟹更加甜美可口，有時候超市特價， 我和丈夫一定買一兩隻回來， 蒸個薑葱蒜蓉蟹， 抄個椒鹽蟹， 酸子蟹， 啤酒蟹， 竹笙蟹黃魚肚羮…然後一家人大快朵頤地恣情食噉。

我的丈夫還教我不用待數分鐘， 等蟹慢慢死去後才把背甲和蟹身分開，這樣吃起來不夠鮮甜， 他就這樣直接用一張大刀， 從蟹的後緣中央， 用力將蟹身和背甲一撬， 它就會立即死去… 可能殺蟹已經習以為常， 我的耳朵好像聾了一樣，再也聽不到蟹子吱吱的哀鳴聲， 而蕩漾在耳邊的就只有家人對飯桌上的佳餚所作出的讚賞和津津樂道的咀嚼聲。

直到有一天， 在炎炎夏日裡，  我們一家幾口來到本那比市一個海濱公園郊遊野餐， 正當小孩和丈夫在玩耍時， 我獨自行到釣蟹台欣賞風景， 我看見別人一家老少，拿著捕蟹籠， 用肉骨頭作餌， 悠然自得地捉蟹、釣魚享受週末家庭樂。

我放眼到釣蟹台左下邊， 看到大大小小的石頭， 發現有一隻受了傷的小螃蟹，在狹小的石縫中正痛苦地掙扎、抽搐著， 只見幾隻小腿扭曲在一起， 剩下幾隻殘廢的腿即使拼命地扭動， 也移動不了沉重的身子…

在燦爛的陽光下， 徐徐的海風夾著遠近的歡樂聲，高空的海鷗振翅飛翔， 烏雅 “嘎嘎” 聲啗食著人們 遺留下來的食物， 大人小孩每張臉都展露出欣欣的笑容， 唯獨是這隻奄奄一息的小螃蟹，它漸漸地疲憊乏力，已經無力再掙扎， 彷佛就在緩緩地等待生命的終結。

這時我的耳朵好像又靈敏起來， 聽到它吱吱的悲鳴聲，彷佛呼喚家人， 同伴來救援憊…突然間， 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兩隻健全大螃蟹， 他們快步爬到受傷的小蟹身邊， 將就自己的身體， 再利用一雙鰲把小蟹夾出，小心翼翼地托在背甲上， 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地爬走。這兩隻健全的螃蟹， 踏出堅定踏實的步履， 留下的足印仿似是留下一條生命的詩歌：『孩兒， 不要害怕， 不要放棄!  生命是可貴的， 我們從遠方聽到你的呼喚， 我們來救你的， 你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

望著它們從我眼眸中漸漸消失， 我的耳邊仿佛聽見已故弘一大師在對我說『一蟹失足，二蟹扶持， 物知慈悲， 人何不如』; 這時我的腦海突然閃過一幅由他的弟子豐子愷先生所繪的《護生畫集》; 其中有一幅畫是畫了兩隻螃蟹，攙扶著受傷的同伴，慢慢走回家; 情境就像我眼見的一模一樣；可是由於當初看這幅圖畫的時候是在中學時期， 覺得沒什麼特別意義，反正人們吃海鮮、牲畜、 家禽已經是久遠的習慣， 所以這幅畫在我心中早已發黃模糊了。

(豐子愷先生畫集之一 《生的扶持》)

直到我在海旁見過這真實情境， 那時我如夢初醒，從心頭直衝上舌尖是一道又酸又澀的湧泉， 不停在舌下打轉。孟子說過：「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 我悔恨自己年少無知與自私的行為，我枉讀聖賢書，  不懂愛惜生命， 還作出一副假君子， 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愛平等，愛生命;  可惜這雙手、 這張嘴、這條舌、這雙耳、 這顆心郤成為貪婪的奴隸。

我感恩螃蟹為我上演這一幕《生的扶持》，讓我體會到生命的可貴與平等；我以往傷害了無數螃蟹，我希望得到他們的愿諒，我會努力學習尊重、愛護一切生命，更加希望螃蟹不再是人類佐餐飽腹的美食佳餚。

                                    2014.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