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疫境

封城前夕

六月卅日近午,第三郡第四坊政府頒令,緊急封鎖第三街區,居民不得步出阮尚賢和蕉園街,橫縱的巷子各交接處皆設置障礙物。大家雖面面相覷,但都不言而喻,因其時胡志明市已爆發第四波新冠肺炎疫情。外來者乘執法人員忙亂之際,迅速騎摩托車“殺出重圍”,也有些在街區租借場地經營的,趕著收拾細軟“逃離疫境”。

蕉園街市內已不少人感染,其中有曾於卅多年前讀福德夜校的同學全家。

生活必需品即日起只可網購,送貨員交到指定的地點後,不久將有志願員送到門前。

下午衛生機關開始採檢,五人一組以提高效率,據說若樣本呈陽性,則盡快將其隔離,再對個別進行。我自恃素來起居謹慎,並不以為意。果然數天後點名複檢當日與陽性樣本有關聯者,沒家人份兒。我又竊喜,認定從此安然無恙。目睹一孕婦對著採樣員抽噎,神情緊張,心裡不禁有些莫名的感觸。

詎料疫情漸趨嚴峻,翌日阮尚賢街(從奠邊府街至阮廷炤街一段)和蕉園街(從阮廷炤街至奠邊府街一段)實施封鎖以便進行防控、隔離,此後各街區居民每天需輪流接受PCR核酸檢測。組長發給每戶街區ZALO群組的二維碼,好讓大家登入了解疫情資訊並掌握確診名單,一下子“草木皆兵”,弄得人們惶惶不可終日。

位於蕉園街的妻家近十人全數確診,分別被送去不同地點治療,只留下小舅和兩歲多尚未感染的內姪。

七月六日晚上在我們巷子作檢測,我抱著姑且再試的心情配合。已逾廿四小時,名單上沒我們,尚沾沾自喜。八日黎明前長女的來電,弄得全家睡意全消,我中招了……

我們旋即隔離,妻顯得六神無主,老埋怨我出巷頭丟垃圾時沒注意防備,受空氣“感染”;因首回作複檢時(如上述),採樣員把用過的防護服、拭子丟滿巷,沒人收拾。

不想平素看似纖弱,依賴心重的么女,此際變得如斯堅強。只見她忙著網購,為我置備出門所需之藥物及用品。

兩歲多的外孫,整天嚷著公公陪她玩,亦怪可憐的。

八日晚上斜對戶一老嫗,日前已因其居平政縣的女兒全家染疫而寢食不安,今再聞戶內除丈夫外無人倖免,心臟病突發。我從陽台俯視,見著數名穿防護服,手推氧氣筒者,將病人放上擔架,只允許一子伴隨。兩小時未到,聽聞罵聲連連,原來其夫以手機把噩耗告知親友,謂老伴送醫院趕不及進病房就嚥氣了,下午直等救護車,延誤了數小時。

身體暫無異狀,故我並不驚惶,只擔心家人……

 

野戰醫院

七月九日零時起本市開始實施社交隔離。

早上,我將近況告知荷野、國鴻二兄,並拜託前者轉告風笛詩社撰寫古詩詞的眾文友,在我離隊的日子惠稿予他。我也向些親朋發訊,其中有雪萍同學、過客詞丈……

十時許,當我正全身蒙著被子,讓盤裡滾燙的香茅檸檬薑水把體內弄出大汗淋漓之際(昨已試過,妻聽人說這樣會把病毒從鼻咽逼出來,我不很相信,但不忍拂其好意。),門外有人大聲催上路了。來不及吃午飯,么女匆忙為我整理一切。集合處已見數輛大巴,穿了防護服的我們,上車前還要閉起雙目以便進行一番噴灑消毒。

巷內有數十人同行,包括斜對戶逝者其兒媳子孫九口。

下午我被送到位於守德市安慶坊平慶安置區的市第3號野戰醫院,開始了十二天“提心吊膽”的生活。

此乃閒置公寓,基層設施尚未完善。數日後雖解決了制水之苦,卻終沒裝風扇,後得長女寄來。我容身的是兩室一廳,有獨立衛浴的優先給兩公孫,我和另位無症狀的同室,客廳(含廚房)則是二名正發燒咳嗽的患者。

消息傳開,短信、視聊、意描、電話紛至沓來。其中,海內外文友的心意著實教我感動。先是本市華文文學會《文藝季刊》文友微信群組,繼而乃風笛零疆界詩社眾方家(有數位更贈詩問好)……無數的鼓勵、指點與祝福,皆殷切期待我早日康復。

通常不啟影像的兒子,竟難得與我視聊;後獲悉我無恙,更開玩笑的說:「精彩人生多了一章可以寫。」

我和同室的盡量少接觸二位重症病友,尤其進出衛生間。偏偏他有輕微潔癖,每次如廁或沐浴前皆沖洗一番,我倒樂享其成,通常待他用畢我才進去,也不忘以 70% 濃度之酒精噴灑周圍。

馬桶抽不上水,諸多不便,重症房友叫家人寄來一20公升的塑膠桶儲水備用。

「餐能果腹夜難眠」,應該說每頓是要補充乾糧或乳製品等才飽肚,有的是當日帶去或隨後寄來,一些是善心人捐贈。陌生環境思家,晚睡早起,我去旅遊亦然,但可賴床,其時則是我須趁他們醒來前迅速盥洗。

凶訊不絕,我除了力持冷靜,更要擇言安慰妻,以免她過於激動,情緒失控……

十五日手機傳來內兄遺體被抬出屋之畫面,他居斜對面,患上慢性病且不良於行,雖檢測呈陽性已數天,卻未及送去治療(屋中之三弟及姪女與我同時啟程)。因各家受間隔,只在鄰居嗅到異味,坊政府派人向妻取開門時才發現

數天後長女發來臉書鏈接,乃內姪在徵王醫院之視頻。原來小舅病情加重,獲緊急送到加護病房,孩子只能交給院方代為照顧。在這之前,和我同院的三姨姐(她和八小姨及小舅兩名兒女一塊兒)昏迷進了重症監護室;隔離前她已顯得憂心忡忡,茶飯不思。

好不容易挨到十六日採檢,懷著緊張的心情等候結果這幾天一些朋友擬聯絡長女寄物品來,最怕欠人情債的我婉拒了;且政府已有令縮短隔離時間,我有信心就快回家。

這時卻傳來壞消息,經快篩後隔數天再作一回PCR核酸檢測,么女不幸確診……外孫也被採樣員的拭子弄得鼻孔出血,還好倆婆孫皆呈陰。

得知她於十九日晚上被送去第十一號野戰醫院,其姐即聯繫坊醫療站求助,以讓妻和外孫登記到酒店自費隔離並獲安排。當夜徹底失眠,么女凌晨一時方告知抵步,至三時許才分到房。廿日中午,車子來接婆孫倆到第一郡李政勝街某酒店,因位於封鎖區的阮尚賢街十日晚曾發生火警,故妻把各類證書正本及值錢物品通通帶上,門匙則托鄰近坊人委副主席代為保管。

同日下午,醫生告知結果呈陰性者須轉房,與其餘未達標的隔離,待明後再進行快篩。甫踏進眼前一亮,裡面真的全“陰性”,我倒退數步,問護理員可是入錯了房?答案是幸運兒共處此間,別無選擇。片刻,曾是房友的老翁轉過來,我舒了口氣。獲悉第六層樓近百名患者中,只得九人轉陰或CT值30以上。

這裡三室一廳,較之前的整潔得多,偶爾隨風“芬芳撲鼻”,我和他自然成了“廳長”。房中同巷一女子,年輕貌美,衣著極為性感,言談舉止大方,毫無顧忌。我雖大飽眼福,但早過“不惑之年”。

許是心情轉佳,當晚睡得較香……

 

居家隔離

廿一日中午進行快篩,同房兩姑姪皆呈陰。其餘的待至午飯後醫生才告知,有二位轉陽須留下。

辦好出院證卻值志願員送晚餐,等電梯下樓逾小時。院門外不見的士,須過一段路,出了封鎖區域才可打車。我推著行李箱倒沒關係,但他們大包小袋似顯得“寸步維艱”。本來找到輛送新冠重症患者來的救護車,商量好待其辦完手續回程時順道載我們,然我以剛癒恐再染為由,勸服大家放棄。最後七人“分道揚鑣”,美女家人來接,姑姪倆自行解決,我和另三位徒步尋車。幸虧至拐角碰到一輛七座位的正卸貨,司機古道熱腸,返市中心時讓我們搭順風車。

近兩個月未睹市容,此際但見街寂人稀,甚感陌生。一路通行無阻,由於該車乃屬市司令部,故可直駛入蕉園街,我和老翁向二人道別,司機續載她們駛往武文秦街。

巷子較我去時更靜謐,仿似戰後的一片荒涼,渺無人蹤;大家都關上了門,唯老鼠群互相追逐。我打通了坊人委副主席電話要回門匙,很感激她的細心,挺關切地問我的晚餐著落。

匆匆收拾,飯後已晚,不想騷擾別人,我只向至親好友發訊報平安。

未慣突然獨居,好在當學徒時,習懂弄菜煮飯。其實多是“清理”家中平日購下的罐頭食品,坊政府不時差志願員送些米糧、時蔬醬油來。

幾天後忽聞噩耗,悲痛莫名。想當年我白手創業時,小舅助我良多。其為人不拘小節,毫無計較利害得失。記得第三街區遭封鎖之初,他還替我們買了些蔬菜肉品送到巷頭,最後一次則是來我家拿退燒藥給幼子。很遺憾,兩次都是妻與他接觸,此波疫情竟令我們陰陽永隔。若早點就醫,可能……每天我都和妻打幾通視聊,但當日我沒開影像,我怕見著她傷心的模樣。

鄰居們逐漸康復歸來,中有數人不幸過世。巷子沒那麼冷清,大家“互訴離情”。沒多久,坊副主席家門前裝了監控錄像頭及揚聲器,每隔數分鐘,它會自動發聲警示居民,非緊要事勿出門,尤專針對經過的。

在我居隔足十四天後,么女八月五日出院。幸賴蒼天保佑,她也是無症狀。對飲食較挑剔且略有品味的她,把網購來的塞滿冰箱。

十日倆婆孫從酒店返長女處,暫時未敢回家。居民經多次檢測,蕉園街終於十四日轉為綠區。由於他夫婦已上班並留宿銀行,妻決定廿一日攜孫回來(從在家至酒店隔離這段時間內,妻共檢測九次皆呈陰)。

不意歸家前夕,又一個晴天霹靂,在大水鑊醫院昏迷月餘的三姨姐,最終回天乏術……

 

疫中有感

我如何染上新冠?不止本身,親友芳鄰皆愕然。大家所認識的我,起居一向異常謹慎,且屬愛待在家的“老宅男”。而當日封巷時趕及逃離的,鮮有人確診。茶餘飯後,人們常以它作話題,希望可破解此疑團。

當時在胡志明市“公開” 感染的,我該算首位文友。是否正如過客詞丈在《文藝季刊》文友微信群組所言,凡事總要有一個帶頭人,這頂桂冠(新冠)落在敝人頭上

我被送去隔離時,本街區近二百人確診,至歸來飆升逾四百,到么女出院已近五百,居六街區之首,佔全坊百分之六十餘。

耳聞目睹好些生離死別景況,感觸殊深。在某種程度上,稍微改變了我對事物的看法。素來認為孩子們閱世未深,常讓我費神;但經此一疫見其臨危不亂,我頗感欣慰。

我不太相信宿命觀,而在堅守道德底線的前提下,早已學會隨緣。失去的已無法挽回,該珍惜眼前所擁有。

由衷感謝在這段日子裡,親朋同學的殷勤問好,竟成為我戰勝“逆境”的動力。

淡水之交文會友,《文藝季刊》文友微信群組在我患中癒後,所給予的親切關懷,我會永誌心頭;尤難得泰誠兄每晨微信發圖致候。

「八方眷愛,萬縷溫情……」乃榮總在『南加專頁』650和651期,特闢之「祝福欄」上所撰的佳句,洋溢著風笛大家庭的溫馨。澳洲心弦笛兄說得很好:「您身邊有這樣多的良師益友,是一種幸福,多多珍惜。」

居家隔離期間,陸續聽聞親朋確診(包括二兄全家,兩位病況較重的妻妹須留醫),悒悒不樂。若詢我意見的,我必提議人們努力保持平心靜氣,盡量吃足睡好,多聽醫生囑咐,勤納些正能量,別道聽途說以讓不實的消息混淆大家視聽,影響病情。

早有意寫下疫境見聞,卻苦於種種客觀因素,且眼力遲遲未允許;而在動筆期間,又驚聞數友及相識者之噩耗,不勝唏噓。

拙文脫稿,城市解封已兩個月,疫情複雜,又出現新變異毒株,我可再感染?還是未知數……

 

2021. 12. 1

刊於『文藝季刊』第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