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父親

 

  在我的觀念中,作為一個父親,如果對自己的子女,從不關心、不養育、不栽培的話,那就只有血緣,而談不上有任何恩情可繫,因為父親並沒有母親的十月懷胎與分娩之苦,若然不對子女負上應負的責任,那真枉為人父!

  但世事往往就與道理背道而馳,我有一位朋友的兄長,在丈夫與父親中可以說是不負責任的“佼佼”者!一生人對妻兒從不負責,對妻子還是拳腳交加,而且還是數房太太的齊人!此人其貌不揚,可能是在“未到手時”嘴甜舌滑,又或是這幾個女人“入世”未深頭腦簡單,而此人居然如此好運,在艱苦中長大的兒子竟然自覺成才,在成長期間當然是依靠一些親人的關懷與栽培。而此人卻一點也不感羞愧,還常常在人前大言不慚沾沾自喜!有一些克盡責任的父親,而到頭來卻落得個兒子不孝順也不長進!難道世事就是如此不公平!難道這就是訛說中的所謂“前生因果”!簡直太荒謬了!

  很幸運,我父親雖擁兩房妻室(子女各一),元配黃氏與父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婚姻,父親在越南謀生,當生活安定後曾力勸嫡母攜兄長來越生活,卻遭婉拒,理由是不願放棄家鄉的祖業,父親在徵得同意下才娶德配方氏以照顧其起居飲食,在外拼搏才無後顧之憂,於1939年日本侵略軍登陸海南島,嫡母才攜當時只有九歲的兄長乘船逃來越南。母親方氏雖目不識丁但品性賢良淑德克盡婦道,對嫡母尊敬有加,對兄長慈愛如己出,當兄長十一歲時,嫡母因病逝世,兄長就由母親撫養,母親的德行,使到整個家族都肅然起敬。父親是個對家庭、對妻兒甚至尚留在鄉間的親人都呵護備至的人,他是中國前清光緒年代人(生於1898)。陶氏先祖自明朝卅年昌裔公始徙海南文昌世襲衛鎮撫,族輩譜:“昌纘文家士,大開翰墨林,寶祚啟鴻運,英才乃日昇”。最後一位先祖登仕郎是清道光年間的開龍公,自此由仕途逐步走向務農,可說家道已中落,但也不失是一等良民,先父名林嵩字峻山,在家中排行第二(只有三兄弟)族人皆稱“二叔公”。當年中國因滿清的腐政,弄至民不聊生,先祖父為求給兒子謀生路,而且當時興起了一股下南洋熱潮;先父十二歲時還拖著一條辮子就隨同村中一些叔伯輩遠走他鄉,從海南島飄洋過海到了新加坡。

  先父在家鄉時只讀了六年私塾,所以學識非常有限(無巧不成書,父親的啟蒙老師,竟是長大後的岳丈大人),在新加坡英國人管理的樹膠園裡工作,一瞬就是十四年,接著就應約同宗(近枝)一名子侄名陶寶冊字對庭的邀請離開新加坡,轉而到了越南堤岸(現時的胡志明市第五郡)共闖天下,先父這名子侄比他還年長十多歲(廣東俗語所謂老侄嫩叔)。叔侄賓主間合作和諧,終於將品牌推上軌道,創業的辛酸是難以為外人道也!

  日本帝國主義發動“大東亞聖戰”越南也不幸免,家族中的當家人寶冊宗兄當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擔任中國國民黨駐堤岸西支部主席(位於第五郡前七府街現老子街與馮興街角位),他為了躲避日本人的騷擾,將全盤生意交託先父,放下妻兒,星夜到了廣西桂林,就此一去病逝桂林別苑。當時先父可以說是大權在握,隨時可以翻雲覆雨奪為己有,連一些朋友叫他趁此機會另起爐灶,合股加盟“芳興咖啡”也遭婉拒,忠心耿耿地帶著數名從家鄉來任職的子侄們,為“芳泉鹿嘜汽水”這個品牌,為這房當家的孤兒寡婦力撐,到適當時機就交差完成責任,所以先父在家族中是位德高望重極有影響力的長者,凡事都徵詢他老人家的意見。先父曾說“做人處事應重承諾,千萬別見利忘義,富貴由天定,安樂靠勤儉。”先父為人寬以待人嚴以克己,常常訓示我及兄長,生活要勤儉,切莫太奢華浪費,待人處世不能刻薄,處事要低調,要感恩圖報,重情義。我家先祖陶安雖是明朝開國功臣之一的翰林學士,但近代家道只屬小康,但先父母的庭訓非常嚴謹,言行舉止絕不能放肆,長幼有序,在嚴謹的家教中,市井的一切陋習都被拒於門外,言談雖不出口成章,但也絕不能爆粗(污言穢語)。我一生中只聽到兩次父親的“爆粗”,都是在先兄因花天酒地不長進把他氣至七孔生煙下,才爆一句家鄉粗言。全家都感到愕然。所以自幼我就在此種薰陶下長大。1975年家中遇到了翻天覆地的大轉變,我仍能在洪流中適應環境站穩腳,雖然過去的一切已不復還,但也不被突如其來的洪流沖走,一蹶不振從此倒下去;這要感謝先父給我的言傳身教──“勤奮與面對現實勇敢地活下去。”

  當年在胡志明市(南方堤岸)除了“芳泉”還有西貢啤酒廠的“虎嘜”汽水共兩大品牌,當時汽水叫做荷蘭水。“虎嘜”當然財雄勢大,為了商業上的競爭,這隻黑虎就不擇手段出毒招,他以高價從廢料小商的手中收購以及縱恿多收購“鹿嘜”的汽水樽,然後全部砸碎,使到令人喜愛的仙鹿也沒樽可棲身,做成供不應求,銷路受阻。當時一切運輸尚緩慢,汽水樽是要從新加坡製造運來越南的,訂樽製造完成至運輸要好一段時日,在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裡,父親每天頭戴竹笠冒著烈日攜數名子侄和協助一些員工,推著汽水到“中和橋”來回方向的橋腳旁及舊街市(太平街市,現海上懶翁街的分流界地段),以及新街市等暢旺地段,向過路的市民招徠,為交來空樽的客戶以優惠價換取汽水,才能將當時尚存的汽水樽收回,等候新樽的運到,而先母就負責家務與送茶水送飯;除此,還有父親更要為“芳泉”收購咖啡豆,常拋下妻兒帶著翻譯員遠赴高原地區的邦美蜀選購咖啡,此項工作在日積月累之下,致使父親對分析咖啡的優劣有著高超的眼光、判斷與認知,故此家中每逢過年過節,好些咖啡商都送來應節的禮品,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家(第五郡阮廌街308號)相隔大概十間屋的“建來咖啡莊”是福建裔(已在加拿大逝世),見他常帶著些咖啡豆來找父親,請父親替他品評,決定是否可購買。父親憑藉經驗能夠將混在一起的各地新樹、舊樹的咖啡豆,逐一挑出並能判斷該咖啡豆的質量,以上種種創業的艱辛,真難言盡!

  說到家族的飲品生意,“芳泉”創立於1920年,原為股份公司,共七股東,後來各股東逐一退出,有些回祖國,有些移居香港、新加坡或法國,只剩下陶氏一股,才轉營為“芳泉汽水廠”由陶氏(寶冊宗兄)全權經營。汽水的原材料都是來自法國,尤其最受消費者喜愛及最暢銷的就是沙士汽水,此汽水除了清甜解渴之外,還可解暑熱去感冒,是一種廣受當時民眾樂用的既解渴且具有藥用功效的健康飲品,“芳泉”的仙鹿品牌膾炙人口,風行越南甚至柬埔寨;於1958年與美國“百事可樂”公司簽署合作,在越南全權生產代理“百事可樂”汽水,於1959年將位於李成源街(杜玉盛街)與新成街交界的房產(祖屋)與工地全部拆建成為當年東南亞設備最新式的汽水製造廠,全部機械與製造汽水流程堪稱東南亞首屈一指,“虎嘜”也甘拜下風。當年“百事可樂”的廣告代言人就是亞洲四屆影后香港邵氏紅星林黛,穿針引線者就是先兄與豪華戲院經理盧經緯。當時(1960年)新廠竣工投入生產,為向社會大眾宣傳“百事可樂”,安排各華校學生到廠參觀新科技生產流程和品嚐“百事可樂”,在當年來說,這一招確實收到宣傳效果。可惜卻經不起大時代的沖擊,一切一切已成明日黃花,一切一切已走入社會幃幕,一切一切已成追憶!感嘆世事無常!變幻莫測!

  父親一生中有兩件遺憾事!對我兄妹兩人恨不成鋼,其次就是因思想固執,太守成規,缺乏對政治形勢沒有審時度世的睿智,而致耿耿於懷,至死也不能懷,可以說是含恨而終!回溯於1969年左右,財雄勢大的“西貢虎嘜啤酒公司”以當年六十億越盾的天價,欲購買“芳泉”鹿嘜汽水廠的生產銷售權,更以多項利益上的優惠為條件:(一)品牌永不改,仍用“芳泉鹿嘜”,(二)所有員工包括陶氏子侄親屬(不觸犯法規)一律用至法定退休,(三)持牌者每年可在紅利中分享5%(百份之五)的利潤(無限期)。如此的優惠條件,當家者其姊弟妹當然贊同,此事若成為事實,他們便可分家產,但父親與當家的都竭力反對,父親認為絕不能為此利益而將艱辛創下的家業雙手賣給別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數年後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風浪,一切化為烏有!真是情何以堪!!!

  先父雖然是生於前清的人,但思想一點也不迂腐!先父洞察我非經商之材,鼓勵我多讀書或以一技旁身,他認為女孩子更要多讀書,男孩子沒有學問但也還有一股蠻力,女孩子沒有學問就很難能夠保護自己!有了學問可以協助丈夫,若果命運婚姻不如意也可自食其力,不須要仰人鼻息來偷生,也不用勞苦奔波為人作勞工!學問就是一份切實的“遺產”,是任何人,任何社會情況下也拿不走的“財產”!

  總括父親與母親的一生,都是在“有——無”中翻滾,生不逢辰死不逢時,是一個在時代夾中的犧牲者,一生心血辛勤付諸東流,所幸者也能在安祥與高壽中逝世,倆老的這一生留下的事跡,可作為子孫的我們之借鏡。若真有來生之說,我祈盼能與父母兄長再續親緣。

  值先父逝世紀念日(農曆三月初二)以此拙文深表懷念。

                         (2009.6.6第207期週刊)

                           2017.5.23寄自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