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氣凝露珠

 

讀『詠慷集』

 

                                                          

    捧著何永康老師惠賜的大著『詠慷集』,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哈代的詩句:「被時間搖撼的黃昏之軀中/搏動著正午的心。」這種聯想,不是因為他們的詩歌風格相近,而是因為他們真正開始詩歌創作的年齡相近。哈代寫了三十年小說,寫成了世界級的小說家。但是到了接近花甲之年時,毅然決然不再寫小說,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詩歌創作之中,從1896年至1928年(88歲)的最後三十二年,竟然把詩歌寫得影響超過了小說,龐德、奧登、迪蘭.托馬斯等巨匠都對他崇敬有加,菲利普.拉金甚至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何老師目前當然還不是「最偉大的詩人」,我的意思只是說,其35公歲左右的創作開始年齡,完全不影響寫出好詩,完全有可能寫成「偉大的詩人」。哈代在67歲時,遇見了一位小姑娘:佛洛倫斯.愛米麗.達格黛爾,開始是紅顏知己,後來成為他的終生伴侶。她使這位在當時認為生活的樂趣已經蕩然無存的哈代,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有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吃驚的「思維敏捷,光彩照人」的晚年;而何老師遇見的,則是舉世公認的比佛洛倫斯更有魅力的繆斯女神!

 

    其實,真正使我驚奇的,還不是何老師的開始創作詩歌的年齡,而是他此前的職業!他是國務院特殊津貼享受者,這津貼可不是犒勞作為詩人的他,而是犒勞作為教育家的他、犒勞作為三十年主持江蘇省高考閱卷的他……這樣的職業,按一般情況來看,其詩寫得不錯的,也至多是宋詩一路的,主要是以教師的口氣,告訴讀者:你為什麼「不識廬山真面目」呢?只緣你身在此山中啊!或者是「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啊!諸如此類。但翻閱『詠慷集』中的一首首詩,覺得他既不是一位大齡作者,也不是一位職業教育家,詩中充滿了稚氣、神氣、元氣,甚至還有一點淘氣。這是很出乎我的意料的。須知,這些「氣」,都是詩人最必不可少的「空氣」!難以想像,不論新體、舊體,詩中若是沒有這些「氣」,面目將是何等可憎?!何老師這是得了繆斯真傳也。「月亮走/我也走/一路只帶詩和酒」、「喝來喝去囊空了/酒肉朋友散如鳥/窮愁潦倒想爹娘/空對床前明月光」(《謫仙大江逐月歌》);「常說女兒如小襖/咱家女兒是圍巾/貼心暖意歐來亞/醉了香泉獨釣人”(《女兒從歐來亞寄來小圍巾》);「寶寶數枸杞/次次難盈百/脫口發嬌音/‘紅豆生南國’//媽媽喜上眉/滿面皆春色/絮絮又叨叨/‘寶寶通平仄’ 」(《紅豆娃》);「仰看星河俯看塵/多才阿舅說詩文/彎彎新月船兒小/載我童心逐白雲」(《憶二舅父》)……這樣的詩,絕對是做了一輩子老師的人很難寫出來的。

 

    現在,有些詩人喜歡「貪大求洋」:大主題,大部頭,洋觀念,洋形式……高調,高蹈;有些詩人則喜歡掉書袋,賣弄知識,引經據典……而最有資格這麼做的何教授、何博導,卻明確主張:「寫日常生活,寫凡人小事,寫魯迅先生情的‘野草’ 」!『詠慷集』中最動人的詩篇,大多是出自「日常生活」、「凡人小事」。「舊巢拆後鳥無棲/猶記雙親苦啄泥/緊捂心窩藏故土/懷中日夜子規啼」(《舊宅拆遷懷土留念》);「滄桑駝了親娘背/白如山壓脊梁/日夜盼兒歸舊宅/艱難翹首望蒼茫」(《媽媽駝了》);「一分雖小/牽動萬戶千家/關乎學子心頭血”(《高考閱卷動員詞》);「雨打風吹/摧殘飛絮/凄惶小籽無歸處/貧寒地母敞胸懷/滋滋乳水勤呵護」(《踏莎行 . 無題》);「匆匆打道別香泉/夜不關門二十天/驚看室中無缺失/窮鄉僻壤最安全」(《夜不閉戶二十天》);「釣得巨型鰱大頭/陸君呼我看豐收/口中嘖嘖心中楚/只怪魚兒咬錯鉤」(《漁人妒》)……只有學富五車、五十車的詩人才會明白,大俗即是大雅,真正的好詩是大地裡長出來的,而不是溫室裡、牙塔裡製作出來的。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真正的好詩就像現在人們才發現的,最好的食品,乃綠色食品也!至於像「秦淮別了過烏江/走出繁華覓大荒/湖畔相逢惟問姓/香泉個個叫漁郎」(《香泉人物》)、「葉芽似米綠絲蘇/動若輕煙靜待扶/忙碌春風何去也/柳簾深處育鶯雛」(《新柳》)之類的詩,則是一種更高的人生境界了!

 

    何永康老師早已功成名就,桃李滿天下,生活上絕無後顧之憂。但他離休之後,一是開始釣魚,一是開始寫詩。何也?釣翁之意不在魚(利),寫詩之翁不在詩(名),在於寄托也,在於回歸也。人是精神動物,「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才是人考慮的終極問題也。寄托什麼?心靈也,精神也;回歸何處?鄉村也,山野也!人只有在故鄉的懷抱裡,人只有在大自然的懷抱裡,才能找到真,才能找到善,才能找到美,才能找到托體托心的最後的最好的歸宿。「蘇州小妹林家女/喜拾花魂返故鄉」,「味苦味甘皆有味/家寒家暖總歸家」,「多少人生無奈事/都隨釣線沒沉沙」,「靜心吞吐/萬澄懷處」,「幸得香泉水/洗出暮年霞」……集子裡這類詩句,俯拾即是,處處流露出何老師釣魚寫詩的弦外之音也。

 

    『詠慷集』的第一輯中,有五絕《凝思茹珠》一詩:「大氣通宵聚,清晨一露珠。霞光輕點擊,七彩化音符。」可看作是他的詩歌載道宣言。詩歌雖然強調個我、個性,但思無邪是一要求,有益於世道人心,也是一要求。何老師畢竟是滿腹詩書之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早已融化在他的骨子裡、血液裡,他的諸多詩作中,都洋溢著先憂後樂、為民請命、為民代言的人文精神、大愛情懷。正所謂胸中之大氣、浩氣,只為凝聚成滋潤萬物之清甜露珠也,只為凝聚成人間歡樂之彩色音符也。

 

                                                                          201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