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詩人,詩人何為

 

 

古今中外,詩人不計其數!但何為詩人?卻又人人言殊。愚以為,概而言之,詩人乃真歌真哭者也。真歌真哭,方能歌哭出自己的心聲,歌哭出人類心靈的回聲,歌哭出天地原聲。

 

詩人絕不是歌唱家。歌唱家只是按照別人的詞、譜去歌唱,唱得最好的,也只是相對而言最接近詞、曲作者的原意而已!屬於歌唱家的,只是他(她)的嗓音、音準以及對詞、曲的藝術處理之類。歌唱家一生,所唱歌曲無數,但卻沒有一支歌,是他(她)自己的心聲;而真正的詩人恰恰相反,真正的詩人,每一首詩,每一句詩,都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不論屈原、陶淵明的詩,還是李白、杜甫的詩,時間過去再久,任何人都是不能分得、搶去一詞、一字的。真正的詩,乃至一切真正的文藝作品,都是可以與作者互相等同、互為代表的,都是可以以作者的名義繼續活著、不朽的,《飲酒》即陶淵明,陶淵明即《飲酒》,《紅樓夢》即曹雪芹,曹雪芹即《紅樓夢》也。

 

詩人更不是職業哭喪者。職業哭喪者,與被哭者毫無關係,之所以哭得震天動地,甚或為表演故,還能流出幾滴淚水來,但那僅僅是為了被被哭者家屬認可,如數拿到講好的酬金罷了。那樣的哭,不但不能感人,反而會給人一種滑稽之感、哭笑不得之感。職業哭喪者一轉身,也會把自己所“哭”和被哭者忘得乾乾淨淨的!而真正的詩人的悲哀之詩,哪怕只有一首,也是自己的錐心泣血之作,有的竟是一生的悲哀、憾恨所凝成。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如“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唯有痛哭……”,誠如東坡先生所言:詩從肺腑出,動輒愁肺腑也。

 

詩人是真歌真哭者,那麼,詩人歌什麼、哭什麼、怎麼歌哭的問題,便是“詩人何為”的問題。

 

詩人何為?簡而言之:寫詩!寫好詩!

 

何謂好詩?發自內心之詩也;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之詩也;內容與藝術性完美結合之詩也;特色鮮明、個性突出之詩也;至情至性、血淚寫成之詩也;新穎、奇妙之詩也;自然、樸素之詩也……

 

不論什麼體裁的詩,不論什麼形式的詩,不論什麼流派的詩,都不外乎寫兩個“我”:一個是小我,一個是大我!但小我中必須有大我(有共性),“窈窕淑女”,既是那位“君子”之理想標準,亦是所有男子之擇偶標準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既是李白的個人性格,亦是思想自由、精神獨立的所有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也!而大我中,同樣必須有小我(有個性)。“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既是所有憂國憂民之知識分子的共同情感,亦是屈原的個人的感情也;“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既是所有對愛情至死不渝之男女的共同執念,亦是李商隱的個人表白也……如果小我只是一己之喜怒哀樂,與他人無關,這小我則無大價值和意義;而大我中若無小我,則難免落入假大空的窠臼,定然會被讀者唾棄,被時間揚棄。

 

寫小我也好,寫大我也罷,藝術性上的要求,則是一樣的——必須是詩!感情再真摯,思想再正確,若藝術性不到位,依然不能為讀者認可!記得“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人很多,熟知全詩的讀者卻很少,何故?全詩並不精彩,只此二句可誦也。這還算是較好的,屬“有句無篇”之詩,倘若連一、二句精彩的也沒有,則注定會被拋棄、被淹沒。因此,古今中外的詩人,無不嘔心瀝血,殫精竭力,力求“語不驚人死不休”也。

 

    詩歌創作,概而言之,其實只有四個字:發現,表現。沒有發現之詩,即沒有貢獻之詩也,連為讀者提供耳目一新之第一感覺都做不到,更別說其他;而沒有表現之詩,即使是最好的素材,因為手藝不佳,也只能是白白浪費!所謂高手,是點石成金;所謂低手,則是點金成石也。發現的慧眼,是一種綜合能力,需要思想深度,需要逆向思維,需要獨立思考,需要自主意識……綜合修養不到家,是發現不了什麼詩意的。表現的能力,則需要在長期的創造實踐中慢慢獲得,有人說,畫家20年可成,書法家30年可成,這裡除了天賦(悟性)之外,主要是指對詩藝的慢慢磨練和積累,心浮氣躁、急功近利,是很難成功的。

 

                                         2016.1.19

 

 

* 朋友囑我為某詩刊2016年第一期寫個卷首語,湊字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