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書簡

 

                                   給在T城的H   

 

    高原初秋,松樹顯得有些蒼老;我卻愛極了嘆息湖濱幾株孤獨的楓樹。早熟的紅葉,輕忽忽飄落,剪開寧隉A逗起一點兒可喜的音響。而滿山嶺滿深谷滿園子以及桌上高頸磁花瓶,黃金色白色紫紅色的野山花。八月風涼,有清香微拂。入夜,一陣細雨,落地窗外是古老掛燈淡淡燈光,燈光投射濃濃霧藹,霧藹展示飄渺朦朧的水墨,水墨好嶺南!

 

    H,此刻我也許是這幢廿世紀初葉古老兩層法式建築物唯一清醒的人──我失眠於生活在喧嘩都市的現代人對大自然幽寂的反應,或者因為洶湧若四野夜霧底思潮,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H,已逝去的七月對我來說是對自己一場劇烈交戰──我在絕望逃避裡又多麼渴望與妳相見,在渴望中又逃避碰到妳──一如我在逃避我的影子!好幾次,我佇立醫大宿舍外,卻沒t氣踏進大門,暫短相聚都給我們無比喜悅,離別底滋味是什麼呢?我怕妳瞳眸投來一簾鬱悒!

 

    重登醫大宿舍大樓,是八月初臨。那個晚上我從一位在經濟大學工作的朋友的宴會歸來。許多年了,這是我第一趟希望把自己灌醉,我記不清楚究竟喝了多少酒,辭別時卻反有可喜的清醒!

 

    我們三樓那間我熟悉的房子,開門的卻是Q,妳的床已空置著。Q告訴我妳已於今天下午回去了。我欲走,Q邀我坐下。我們談了好多話,這是我們相識一年來首次長談。Q怪我有時對一些事很不認真與滿不在乎的態度。醫大畢業試考過了整個星期,H每天都等我來玩,我卻蹓得沒蹤沒影,使H多麼難過。上午家裡派來車子接HT城,H去找我踫不到,聽說留下一封信。我說我還沒有看到信。Q說我突然整個月不來玩,H總認為我因七月初旬請H陪我與我剛從德國回越南省親的弟弟到T城玩不成的事生了氣。QH應請我待考了試才去,不是很好?H坐在床上,

想了半晌說:「我一時沒想到,妳怎麼不提醒我呢?」Q對我說:「唷,你看,是不是好人難做?」我笑笑,表示沒有意見。我對Q說我沒有生妳的氣,而是我應該瞭解這點。我沒有來玩是因忙於出差中區,沒法抽出空閒。

 

    一陣沉默,Q問我對妳的感想。我說人生最難得到是知己,H很瞭解我。Q告訴我有幾次她與妳曾談到我,她很明白和體諒我們之友情,我們能不忘各自底責任,抑壓內心的情感,理智的使它成純潔之提昇,永恆於彼此心靈,使她很感動。

 

    我對Q說謝謝她對我們的瞭解。我今晚醉了,也許講了太多,請她不要見怪。Q搖搖頭,她肯定我很清醒,一點不醉。

 

    我不曉的在我與Q談話中蹓走,我想一定很晚了。害苦了那位好心腸的看門蘭姐睡眼惺忪為我開門。Q的話清楚迴旋於我耳際:H今天下午才走,聽說會在G鎮停留看看她父母,然後才回T城。如果我明天趕去,也許會與她相見,給她一點安慰。我說恐怕沒有空。Q說我應該去,妳回T城後,恐怕見面的機會不多了。

 

    第二天,剛巧是週日,我開了七十多公里車子往G鎮,剛從公路轉入直通到妳家的紅土小徑就碰到妳妹妹。她告訴我妳已於昨天傍晚回T城了。我見到妳父親,在他自築的小茅蘆,他與我論佛談禪,並吃了一餐午飯。

 

    H,記否去年我們初次邂逅於市眼科醫院,盛夏紅紅紅紅的鳳凰花鮮艷了整座的D醫院的小花園。

 

    紅紅的花影,流動於妳明亮的瞳子,我醉於屬於古代神話才能觸到之光彩;它流露生命之祕奧,詩之美!

 

    妳告訴我妳來自T城,陪妳父親到醫院治眼疾,同來的是妳妹妹。妳在唸醫大,明年便畢業。我也給妳知道,我陪我母親到醫院多次,現在準備動手術,在醫院幾天,我們常坐在長走廊石凳上聊天,或看草坪上紅紅落花。

 

    妳父親出院了,比我母親早了一天。妳給了我G鎮的住址,還有醫大宿舍的房號,要我有空去玩。妳走後,我有悵然若失之感覺!

 

    H,記否我曾問妳第一次見面之印象,妳說不歡喜,甚至有點感到討厭。為的是有關病房及白開水問題。那次,妳給我的印象是很自滿自大。我問妳從甚麼時候才不討厭我呢?妳微笑,是大家交談之後。妳說不敢肯定我會到G鎮找妳。我說,是去了,也碰了一鼻子的灰。妳說對不起,妳在T城,也沒想到我真的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醫大宿舍座落市西南區,是一幢七十年代初期的六層建築物。妳的寄宿房子在第三層。二十平方米還不到的房子,卻住上四個學生。四張粗造木板床平排兩邊牆腳,房子中間放置一張木桌、兩張木凳。前後門邊便是四個“迷你”廚房。房子委實太窄了,大家很少在桌上用飯,而m坐到床上吃的。連做功課、招待朋友都坐在床頭。尤其自修晚間功課,各自把掛簾一拉,劃開了四個小天地。T住在頭頓、PQ在順海。T的先生在銀行上班,有一段時間在銀大深造,大家見了幾次面,我們很快變成朋友。

 

    H,每次我登訪,我們就燒點開水,泡點茶,或羅漢果精。有時加上一些水果餅乾什麼的,大家坐在床頭談天。不過如果不下雨,我們喜歡搬了木凳坐在走廊上,在這裡可以看到川流不息之車流。我學經濟,妳唸醫科,大家所學不同,我們卻經常把學來的東西提出討論,分析。我們也談人生,自己之觀點。有時會為一些問題而爭論。對某些事妳有很獨特的見解,也有點禪味,我想是受了妳父親的影響。

 

    H,妳曾告訴我屬於妳底童年──那些溫暖快樂的歲月,多麼幸福。唸中學,生活有了變化,妳還是繼續讀書,又從醫中而再入醫大作三年深造。在兄弟姐妹輩中,妳最得父親疼愛,從小便極少受父母責備,而且很懂事。

 

    而我呢?我家在長江南岸一個小小村落,很小很小時隨父母乘海輪來到越南,我們曾居住於明海,我永遠愛她,把她看作我第二家鄉。我底童年是無盡亂離、艱困、饑餓的交疊。我永遠忘不了那段噩夢似的日子:父親失業,母親生了病,給送進醫院,家裡可變賣的東西m賣掉了,我和幾個弟弟已站在饑餓邊緣,就幸運地得到金甌同胞熱心支助,送來了米糧魚乾、現錢,使我們度過這段困苦日子。之後我母親病癒返家,父親又帶我們遷到西貢。

 

    三十年如水流逝,當年曾給我們雪中送炭的人尚存多少──於動亂時代,而他們不會在腦海留下一點昔年的事,可是我們就永遠銘記著他們:永遠的!這些年,我曾多次南下,訪探昔年的親友,追尋童年之紀念,只是許多年的變化,好多事物已無從搜尋了。我小時常在那條滿植鳳凰木的小河看漁人捕魚的河岸,都蓋滿了房子,小河也快被填平了。美麗的小河已屬於我舊日詩稿,夜裡的夢!

 

    初來西貢生活也很艱難,H,舊妹菜市,有我與幾個弟弟的影子。我們曾每天到市集上,拾取爛菜壞果、紅薯木薯以幫補每日口糧。好多年過去了,如今我的弟弟們都僑居歐陸,但每次路經菜市,看到那些衣衫破舊、手拿破籃子徘徊在貨攤前的小孩子,我顫震的彷彿看到那些正是我和弟弟們!

 

    父親之辛勞,母親之節儉,我們生活漸漸改善了。讀初中那年,為了一條新買的長褲,一部腳踏車,我高興了一個星期。H,不談這些了好不好,人生那有永遠平坦之道路?生逢那個動亂年代,這些只不過是千萬個人生故事之一個平凡的故事而已。

 

    H,此刻,隔壁大飯店大廣告牌一閃一閃彩燈投射,妳雙眸有彩珠盈盈。我激動於妳心靈之激動!我說,也許我不應告訴妳這些事。妳說,妳很感認我之坦誠,使妳對我多點瞭解。妳說有的人很怕提起自己的過去,尤其他們感到不夠光彩之過去,有些人甚至編織一些對自己很陌生的故事,欺騙別人,欺騙自己,但他們卻忘掉了這樣很容易迷失了自己。

 

    H,記否有一次妳病了,臉色有點蒼白。妳說這幾天體溫上昇,頭昏昏的:今天爬醫科大樓樓梯險些跌倒。我勸妳晚上別太用功,盡量早些休息,也應注意吃的方面,多吃點瓜菜之類,對身體會有好處。過幾天後,我再找妳時,剛巧妳快要吃晚飯,我見到有一碗煮瓜,我很高興!妳問我為什麼這麼照顧妳?我沒回答,情不自禁的握住妳的手,心頭一陣顫抖。H,何必問我這句話,難道我們不可以多一點相互關懷嗎?那晚飯後,我們搬了木凳到走廊看月色,誰都不做聲,彷彿生怕破壞了沉默底氣氛。

 

    H,記否有一段時期,我常出差中區,有時到百里居,有時則在平定歸仁,偶而也往河內。每抵達一地,一定盡快給妳打個電話。我喜悅聽筒傳來妳聲音,雖然一般都是一兩句互相問候而已。我也很失望於遇到妳往醫院值班或者返T城休假。

 

    五月,妳幽幽告訴我,再過兩個月便是畢業考試了,如果申請不到再深造,只好回去了。H,我感到我們好像兩片蒼蒼浮雲,偶然相逢,最後又是各自天涯!我多麼珍惜每分鐘之相聚,卻沒有辦法使時間不流走,使我們永遠在一塊。我想時間會若海上的風,把屬於我們的紀念慢慢刮去,消失掉!妳搖搖頭,以妳明亮的眸子去迎接溶溶的月光,良久才說:「你曉的,時間有時把人生幾多回憶在人底心靈猛然烙上,那樣的深刻,任你怎樣去刮也刮不掉抹不去,是嗎?」

 

    H,妳的見解是對的,但我似乎沒有勇氣面對它,有些快樂的代價竟是那麼痛苦的!

 

    H,妳終於回去了,沒有我們曾預定舉行臨別小聚餐,我也沒有為妳相送。只留下一封妳給我簡短的信。H,一年相交,妳給我太多了,我應很滿足了。

 

    H,讓我在山城向妳致深深之祝福,T城有屬於妳的幸福的生活,有妳編織的美麗的夢,有待妳去創拓的事業,也有需要妳去服務的人。H,也讓我寄上永恆底懷念!

 

                       一九九一年八月寫於大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