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鈎沉)

 

(一)

 

乘著風,載著月。我駕駛著一輛殘舊的法國摩托老爺車。後面坐的是福和華,蜿蜓地穿插在兩邊垂著黃色稻穗的公路。我們是於傍晚六時半在“蓄臻”市開行的。沿路上樹影姿娑、婀娜多姿,夜風拂拂。我雖然感到有一分寒意,但體內一種男性的自豪感,不時地鼓勵我向前衝!

同行的,一個是幼年遊伴;一個銘心知交。我們都是“蓄臻”市一家工廠的同事。這一次的旅行,我們事先是沒有準備的。記得這是一個初春月圓的傍晚,我、華和福做完工作後,三人同浴在井旁,華突然打破了黃昏的沉寂:“慶,摩托車修理好了沒有?”

“早就修好了。”我回答他,略一沉思:“不過駛用時會不會出毛病,我就不保障了!”

“我想是沒事了。”福習慣地插嘴:“我們大哥是名機械手,怎麼這樣不長氣呢?”

“我也相信不會出事。”華接著說,把臉朝向我問:“我們去‘扒草’玩好嗎?順便試試車,一舉兩得。”

“我第一個讚成!”福童心未泯,孩子氣地高攀雙手:“扒草的啤酒亭,‘巴川’頂出名。”

我看到他們這般高興,不忍心澆下冷水,於是也讚成。

“不如這樣吧……”當我們洗好澡,正在整裝出發的時候,華卻說:“我一時心血來潮,想回家。不如我們三人同乘這座摩托車回‘薄寮’去!?”

“我第一個讚成!福又依舊那一套:”離開‘薄寮’一年了,也該回去走走,看看老朋友。

我一聽到他們的提議,知道這樣去法無異是冒險。五十多公里的跋涉,如果是白天也沒問題。偏偏是在晚上。雖有月色,但我的眼睛又有二百多度的近視。但為了不想掃他們的興趣,我只好準備冒一次險。說一句實在話,當時也撩起了我的思家病。想念在“薄寮”獨居的花甲慈娘。

“別怕嘛!你怕眼力不足,由我來指路,包管無事!”華見我臉有難色,拍拍自己的胸膛,自豪地說:“我的眼力包管是天下最好的!”

“那我的眼力,難道就差嗎?”福也不憤氣地也搶白。

“好好,你們別噪了。上車吧!”我惟有順著他們的要求。

 

(二)

 

淡淡的煙霧,翻滾在金色的地面上,我們的老爺車以五十米的速度駛過長一公里的竹林,向“裕呀”的道途上駛去。

“華,那是一個人?我用左手擦擦眼,視力沒有改變反而更糊塗,才迫得問華。

“是一棵樹影。”

“啊!那可不是一隻狗?”再走一段路,面前出現一團障礙物,我有點慌忙:“躺在路中間的。”

“那是一件黑色的舊衣呀!”華有點不耐煩了:“看你差成這個樣子!”

話出了口,華知道自己溜了氣,忙拍著我的肩頭安慰說:“別氣餒,包管在我身上,有什麼東西阻路我會告訴你的。”

“汪!汪汪……汪……!”剛過一個小鎮,一連串的狗吠聲在車後。

“老天爺,慢著不得了呀!”福坐在後面大叫大嚷了起來:“快快加速,快快加速!剛才我差點兒給狗咬了一口!”

“快快把你的毛衣向後撥,別讓牠咬上呀!”華也慌了,口裡連叫:“加速!加速!別讓牠咬上!”

我握緊控制油門的手,加速向前衝,好不容易地闖過了狗追這一關。

約二十分鐘後,我們的老爺車經過“富綠”,車聲把剛入睡的小鎮震得嗡嗡迴響。這段路特別靜寂,摩托車那如汽船的噪音,那如飛機的螺旋聲,令月色下的野草都豎起頭來觀望,萬籟傾那沈寂,我們老爺車的排氣筒一時佔有了時空!

再駛一公里,坐在後面的福喊著要停車,我忙著把車剎住,慢慢地停下來。

“這件衣給你。”福把手上的毛衣交給我:“你在前頭,冒著風是耐不住的。”

“唉呀!”我不得長嘆了一聲帶點責備:“真的給你嚇死,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呢!”

“慶,他是好意,接受吧!”華說:“反正你呀比我們更須耐得寒,難道要等到牙關湊起音樂的時候才叫冷!”

難於拒絕一份真摯的友愛,我說:“好,我願領你們的情,謝謝!”

十點半,我們的摩托車已經駛在“薄寮”的街道上,此刻大多數的住戶都已入睡鄉,只有一部份夜賣販子還在整理他們的檔子。我們沿著張永記街一直駛回黃躍路。這一段路也很深沉,只有月光陪著我們和一兩隻狗的吠聲混雜在老爺車的氣筒聲……。

 

(三)

 

距離五十步就抵家門,我切去火門把車停下來,福和華下了車向我道別。我繼續把車推到家門前,把車放好,輕輕敲門……。

“誰呀!”是媽的聲音。

“我呀!”有點激動:“媽!是三兒回來了。

門打開了,媽手裡拿著小油燈,將燈朝著我的臉照了一下。對我漏夜回來,媽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抱怨:“風大夜深,趕回來做什麼?”

媽裝著愁容責備我:“看你冷得口臉都鐵青了,快到廚房去洗個臉,穿上毛衣好好地睡吧!”

“是,是!”我來不及地向媽問候:“媽您近來好吧!”

“媽好!媽好!”

在家內各處巡了一眼後我才到廚房去洗臉,媽一直跟在我的身旁,不斷地端詳著我。

“媽,明早五時記得叫我起身,我們要趕回‘蓄臻’去的。”我回頭望著媽駝駝的身形,想到自己成年後一直為事業奔波,沒有一日做好孝悌之道而覺得慚愧。

“剛回來就要走了?”媽有點失望。

“我們是突然間決定回來的,所以沒有向工廠請假。”

“你們年輕人都是那麼的意氣做事,這又何苦呢!”見媽臉上悶悶地,我忙把話題分散。

“媽,我是和亞華,亞福三個人坐摩托車回來的,一路由我駕駛,您說孩兒了不起嗎?”

“這樣大的人了,還是那麼的孩子氣?”媽無奈何地回答我。

媽說得不錯,離開父母,我是一個獨立生活的青年,但是一回到家裡我又是一個淘氣的孩子。

在家睡上數小時,媽卻幾趟悄悄來看我,給我蓋好被子。我知道這是做父母對兒女的愛心也只有在家中才能享有這種天倫,所以每次回到家裡,我就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

清早和媽告別的時候,我抱著媽媽的雙肩,裝著淘氣地問:“媽,您為什麼這樣地疼我?”

“只等你做了父母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媽不罵我,只是微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