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一)

 

20087月初是金甌市接辦第六次原東興、育才華校海內外校友暨鄉親聯歡大會。故六月下旬開始,海外校友鄉親絡繹不絕地回到越南來,大會開幕前一天,不少中小型遊歷車由胡志明市朝西區第一號國路方向開去。這是客居西堤校友鄉親和各社團代表車隊。慶明的座車沿途參觀了橫跨前江的美順大橋,造訪了規劃後的西都和滀臻市;也巡迴地探望了他久別的故鄉薄寮。

 

是日午後,滾滾風塵的各地豪客都先後到了金甌市,並獲地方組織單位供應了住宿的地方,慶明的團隊剛好和知用校友會的代表們獲分配在皇家旅店。

 

傍晚,慶明獨自漫步在天后宮鄰近,都市化後天后宮,重建特別宏觀,華埠都建起大樓來,河道開通,橋樑也改建;許多紅泥小路都變成了柏油大道。市民的衣著也隨着時代改變了。青年人多數西裝豪服,過去三婆衫只有出現在老年人的身上。快半世紀了,昔日的小橋流水,萋萋芳草,茅舍都不在,倒鈎起了慶明無限的思潮!

 

(二)

 

五十年前,慶明在百科工校畢業後,獲派到金甌海峽一帶去工作,那是1959年的夏天。在金甌藝成工藝廠他和國威相逢。他們是薄寮華僑小學的同學,且是深交.當年慶明到西貢升學時,國威在薄寮也上初中。國威高中畢業後,因逃避不合理的婚姻才跑到金歐去的。由精於數學,他在藝成擔任工程設計,慶明是負責機械維修部門。

 

國威舉止斯文,人也帥。他特別喜愛唐詩,而慶明在西貢求學時也受到嶺南詩人容校長和衛老師的薰陶,對詩詞的趣味也很濃,所以在金甌的日子,他們趣味相投而交誼更摯。

 

國威口琴吹得好,曼得林小琴也彈得。慶明隨身行李有哥哥送的“蝴蝶嘜”小口琴和一隻烏黑的風笛。二人獲機構分派住在一座六平方米的茅寮中。每天早上天剛放白的時候,二人拿着羽毛球拍沿金甌河岸跑到天后宮廣場來揮舞,弄到汗水淋漓的時候才離去。晚間他們坐在如豆的油燈下,不是想家,就是唱詩拉琴,倒引來不少淑女在茅隙中窺探。最難忘還是七嫂每天給他們二餐津津有味的美食。大魚大肉,好快朵頤。這是他們初到金甌時最風味也是最難忘的日子。

 

(三)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千載白雲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州。

日暮鄉關何處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的黃鶴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萊此去無多遠,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的無題)

 

上述二首唐詩是國威隨口常唱的,他是借越南名曲“夕陽”頭段音譜配的,唱起來順口也動聽。慶明也被染上了.閒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起來。

 

一天早上,金甌河岸,天后宮附近泊了三艘軍艦,據說海軍已入駐金甌市。跟着越戰一天天升級.馬來戰術、麥克瑪拉戰術都用上了.戰略邑、稠密區,搗亂了水鄉人民的生活。那年秋天慶明離開了藝成到水草平原去。在解放區,他給水鄉青少年們灌輸了不少機械的基本知識。半年間,他巡迴在金甌與堅江間,後來才由滀臻回到西貢來。

1963年南方全面烽火,硝煙處處。西貢的工潮也升到了沸點,當西貢總罷工總罷市的時候,慶明離開了他負責的工廠,轉到堤岸咸子海旁的一家鑄鋼工廠中任職。在那兒,他遇見了久別的國威,他們又工作在一起。

因為受到戰爭的影響,社會動蕩、百業蕭條、民不聊生,鑄工廠關門了。慶明、國威又背起流浪的行囊。

 

(四)

 

1975年金星紅旗解放了南方,全國統一。在包給制度下艱辛的十年中.慶明和西貢的人民共同參加勞動,積極生產,維持國家人力資源。到了1986年,國策開放,包給制度結束了,經濟市場誕生,外資投入,西貢的元氣逐步復原。一些家庭環境好的開始有人出國留學,旅遊或定居,而一些旅居國外和越僑也都頻頻回國探親、投資,參加建設祖國。

 

慶明的合作社已經晉級為責任有限公司,他轄下的電機工程系統發展迅速,產品都是國家級的品牌,由內銷發展到外銷,至令他困身不已,可幸不出幾年,他的三個兒子都學成歸國.大兒子天明繼承父業,管理了電機工廠,天禮是一家越南公司駐中國辦事處的代表.三兒天疇做了地產開發商。

 

慶明安心地退休了,但他還肩負了一些慈善機構的工作,十年來他以回饋社會的精神,做了很多公益的事.每年的風災水災,遠至中區或北方,慶明都不怕千山萬水的阻隔及時配合社會熱心人土把賑濟品送到災地..............。

 

(五)

 

“慶明!慶明!”思潮起伏間,耳際傳來遙遠但又熟悉的叫聲.一個身材高大白髪蒼蒼的老人已經現在慶明面前.很突兀,打斷了慶明的思潮。

“國威!”驚喜地認出對方,慶明、國威互相擁抱、互相端詳。

“真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國威說。

“我也想不到。”慶明把國威的話重複。

“快五十年了,舊地遇故知.是天意!”

“是!是天意。”

“那你怎的到金甌來?”

“我是跟堤岸幾位朋友來參加金甌海外鄉親大會的!”

“我是跟加州金甌同鄉的朋友一起回越南的。”國威補充:“目的是回來薄寮探探家鄉和朋友.”

“你已在美國定居?”

“是的,1965年在堤岸一別,我回到薄寮,順從父母結了婚後就一直在店裡管理業務。1975年全國統一,我也下鄉去參加生產。1986年國策維新,我們又回到市裡來生活,不久就全家遷居美國。”

“怪不得這些年來一直沒有你的消息!”

“你近況如何?”國威關心地:“有出國嗎?”

“還是老西堤。”

“也好,反正我國如今已是發展中的國家,參加東盟,亞盟和世貿已經證明經濟發展迅速。居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

你在越南逗留多久?“慶明追問。

“大約一個月,等這裡的事結束,我就回薄寮住上幾天。”

 

(五)

 

金甌海外校友鄉親聯歡會結束後第二天,慶明跟國威乘車回到薄寮市,他們在永利郡後街老家相聚,這棟屋子幾十年沒有改變過,惟現在守住這間屋子的人是國威八十多歲的老姑丈。舊地重遊,慶明想起學生時代,每次到來都見到國威的祖父母,爸爸媽媽和一大堆的小弟小妹,一天到晚都嘻嘻哈哈生氣蓬勃。國威對下有個小弟弟天資很高,精數學,是薄寮華校的高材生,因患了小兒麻痺症,十歲的時候雙腿不能走動,二十歲就夭折,是大家庭中的悲劇,如今屋在人杳,一切非昔比,除了守屋老人,只有他們這對知交坐在向西的閣樓上對飲,由晚陽垂落到初升的鐮月,他們有說不完的人生往事。

 

夜深秋寒,這對老朋友手上沒有琴,只聽他們隨口唱出“夕陽”為譜的唐詩隨風散開散開:

 

昔人已乘黃鶴去,

………………….

………………….

千載白雲空悠悠

…………………

…………………

日暮鄉関何處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200811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