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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窗 深 處
原作●阮 玲 譯者●劉為安
1 不知為什麼我總會想起萍來，盡管那天鄉長召集了十多個孩子歡愉地列隊歡迎．我赴任的學校是在山坡上的，前面是森林，後面是山．所謂學校那只是一列四級茅房而已．這裡以前是鄉委會的辦事處，有三間房子，一間留給老師住宿，其他二間是課室．籬笆是新建的，沒有校委． 孩子們年齡相彷，他們排得整整齊齊地向我揚聲︰ “歡迎老師！” 鄉長也伸過手來，笑笑︰“辛苦嗎？ 希望你能與孩子們久待在一起，別像以前那些人……” 鄉長有所感觸地說．我順眼看看這些將成為我學生的孩子，只幾個女孩子，多數都是男的．他們的頭髮都是黃黃地帶著焦陽味，衣著不整．萍站在一個孩子的後面，二顆圓又大的眼睛亮晶晶地朝向我．見我注意到她，萍低著頭，二隻腳不停地左右踩擦，令我內心繚亂不安．由那時起我逐漸了解每個學生的姓名與家境狀況，我常留意萍．但卻難知道那雙似海深睿的靈窗的後面藏著什麼︰苦悶？快樂？ 我們師生溝通也不難，開始的時候，孩子們都很尷尬．因為有些同學的越語發音不準，但不久也都習慣了． “我叫祟，今年十三歲．” “我是亞寶九歲．” “我是亞盛十一歲．” ……最後亞萍，畏縮地站起︰“我……我叫萍……” 學生們都嘰嘰咕咕地說民族語，我瞧苹臉紅．介紹結束，孩子們圍著我問這問那．他們讚嘆我的衣服亮麗，奉承我的長髪柔美，甚至有關我的生活用具都會令他們驚訝！ 放學後孩子們都回家，我正準備餐具，第一次到山區來我有特別的感觸，對此行似乎有些後悔．假使……． 正在胡思亂想，我見木薯處有人擡起身子張望，紅紅的兩條髪辮和一件褪色的藍衣，雙眼亮晶晶地穿過木薯孔隙向我凝視，原來是萍．不知她為什麼還逗留在此？可能她想到來找我，但又猶豫．我站起向校門走去．還未開口叫萍卻跑了，隱沒在山坡的那邊…… 能與孩子們融洽相處在我意料之外，雖然他們都比較遲鈍但很好學．我的課堂洋溢着愛的溫暖，我已清楚每個學生的優缺點和趣味．祟到學校特別早，每天都替我做一些瑣碎的工作，琳則常讀錯字，信每天都碰斷鉛筆，還有萍則常常遲到．每次遲到萍都站在門角，垂著頭．當我見到叫她時才進課室來．萍的成績比所有孩子好，記憶力也強．上課時萍常窺視我，一雙亮晶晶又圓又大的眼睛，我沒辦法猜出她是快樂或苦悶，只感到洋洋大海般深邃…… 冬天到了，寒風瑟瑟滑過茅屋頂，孩子們都冷得噓噓，唇乾身顫，衣著單薄令人可憐．木薯籬笆已由嫩綠變成鐵色．偶爾遠眺，迷濛濛山巒令我對家的懷念更切……． “老師，你想家嗎？”孩子們都問我． 我正苦笑，亞祟開口︰“幾時有空老師到我們家玩，我叔叔老是問到你……．” 琳也參加︰“老師，我以後也不會認錯字啦！” 我笑了起來，卻見萍瞧窗外．“不知她在想什麼？” 放學後我叫萍留下來，她稍遲疑後還是留下來．萍一直注視著我放在臺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大學時穿白襯衣照的．看看我，她輕輕地拿起照片． “萍的家遠嗎?”我問． “很遠．” 我開玩笑︰“怎麼遠法，多少個坡多少個澗？” 萍靜靜地，我再問︰“萍喜歡讀書嗎？” 望著我萍點頭︰“喜歡．” “萍家裡人多嗎？” “有二個人．” “只有二個人?” “萍和媽．” “還有爸爸呢?” 我見萍的眼珠亮了起來，遲疑了一下才說︰“媽說爸去部隊，保衛國家．那時萍還沒出世……” 我追問︰“由那時起爸爸沒有回來？” “沒有！媽說爸要荷槍保衛國土不能回來．媽說這裡過去也有敵人，殺人放火劫財……破壞人民生活，所以爸爸荷槍上戰場，保衛祖國……．” 說到爸爸，我見萍的眼睛更亮，存在心坎中的自豪感不能隱藏．坐了一下子，萍要回家．她匆匆地︰“我要回家了，老師再見!” “萍!萍! ……”我追不及，遙望她小小的身影投入山坡，轉回頭一陣狂風襲來……
2 第二天不見萍來上課，照慣例我向窗外瞧，希望萍像往常般低著頭站在門外． 一個學生說︰“今早我見萍上山撿柴……．” 我愕然︰“為什麼不上學？” 信說︰“我見她在哭……．” 我一時情緒低落老是想到萍，希望她明天不必到林中去撿柴，像往常地回到課室來． 可是三天了，萍還是沒有到來，問學生誰都不知道．在山上住的人，屋子相隔得很遠，普通一個山坡一個家，但有些隔三四個山坡也不定．距離那麼遙遠怎樣可以通訊呢？何況鄉長早就告訴我，冬天到深山青黃不接，生活困苦學生會少的．去年冬天，在這裡負責的老師等了半天還不見學生來，只好親自到學生的家去動員，父母才讓子女們回到學校． 傍晚，祟應約來帶我去找萍的家，師生沿著電筒光線帶路，越崎嶇穿叢林，夜霜把衣服都沾濕了，雖然是冬天，但我頭上冒汗，上坡下坡，過澗涉泉令我雙膝近乎被粘上了才聽到祟說︰“到了!” 萍的家是倚靠山邊的， 屋內還有燈光． 看見電筒光萍走出來，見到我和祟， 她叫了起來，聲音有點顫抖︰“老師……．” “這幾天你為什麼不來學校？”我迎頭問． 萍望著我又瞧瞧屋內． 聽到萍媽的咳聲從屋內傳出，萍突然決定︰“老師回去吧！” “但是……” “祟和老師回去吧，明天我一定去上學……” “萍！……” 萍眼中顯出不安，她咬緊雙唇． 阿祟拉著我︰“回去吧！ 老師．” 正當我想轉身時萍媽出現，站在門口．萍意外地看看我又回顧她媽媽．萍媽說的是民族語言，我叫祟告訴她，我想見她一下．終於萍媽同意，請我們進屋裡……．
3 山區愁眉苦悶的冬天已過，當我的步伐也習慣在坎坷的路上，認識每個山澗每個森林的時候，也是我和孩子們分手時． 一間學校原是鄉人委辦事處，一列破舊的四級茅屋，坐著上課可以望見藍藍的天和白白的雲．這些對孩子們已經不能容納了，因為他們已經一天天地長大了，他們需要更寬更闊的地方跳躍．孩子們是小雀，外面是青天，他們正找適當的地方伸長翅膀高飛．他們要到縣裡去，那裡才有中學． 和他們分手的時候，我詳細地觀察每個臉孔，焦黃的頭髮、襤褸的衣著．在困苦的生活中，一些孩子能夠繼續升學當然是好事，一些要留在家裡上山作業．他們的視覺不會越過山坡，他們的腳走不出這個鄉，包括萍……． 想到萍我就愴然不已，萍夢想上學，夢想走出鄉村，但她永遠不能實現．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父親給萍留下了戰爭後遺症，讓她經常不能夠回學校，跟著永遠，永遠只有十三歲! 我對萍是不能忘懷的，在最後的時刻我和萍的朋友們坐在她的身旁，大家都知道那雙亮晶晶的靈窗中，除了愁悶也包涵了跳躍的夢想和很多隱秘…… 如今又是滿山白色的山花爭開，我又想起那雙又黑又圓的眼睛凝視我的剎那……在寬闊的天地間我迷惘，沉靜地坐著讓情感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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