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黎源御    譯者●逸  

 

1

我是於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晚出生的,假使每個人生的烙印,隨時都能在記憶中頓住的話,那麼我的江爸爸現在仍然和我生活在一起!

 

2

江爸爸是越籍華人,在我五歲那年(是媽媽和江爸爸同居一年後)媽媽就去世了.由那時起,我父子相依為命.我把江爸爸看作是親生父親,因為聽說我生父在我還裹着尿包的時候就不在了.在外人的目光下,我們的生活雖然很窮困,但溫暖、幸福.很難有人知道我們之間是雞與鴨的關係.

我父子在一條小巷內,日常生活是靠賣“芝麻糊”為生的.所謂“芝麻糊”,不過是因為它主要的原料是黑芝麻.但怎樣製法,使它帶皮的都變成糊狀,食入口心涼,令人有快感的秘訣,我就一竅不通.由於我對這門事不關心之過;但也有可能因為我年紀尚輕,怕不能守秘,所以爸爸未傳授製法給我.這是我爸的家傳秘訣,是爸爸由中國帶來的.

我們的“當家”全放在粗糙的小推車上.每晚,我們沿着街街巷巷叫賣到深夜.“芝麻糊”是根據它製作的原料而定的名詞.其實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做“巴古沙芝麻王”.是我爸每於夜間叫賣時給人們聽慣了的名字.有人問:“巴古沙芝麻王”是什麼?我爸總笑嘻嘻地帶着中國口音說:“巴古沙芝麻王”就是巴古沙芝麻王啦!誠然,我父子賣這些糊狀的東西,在深夜人靜的時候會令人合胃口嗎?才是真正問題.至於名稱又有什麼相干呢?我想:凡食過我家糊狀黑綠色糖漿的人都念念不忘的,尤其是在子夜聽到我爸沙啞的叫賣聲和我手敲的竹夾子,“篤!”“篤!”地在夜空擴散的時候.

 

3

有賴爸爸巧手的“巴古沙芝麻王”我父子生活總過着幸福、溫飽,所以我有機會讀完小學,初中又升上高中.

通常一種產品能夠賣出去同時也得到消費者的喜愛,對生產者來說是一份高貴的獎賞與安慰.正當我家的“芝麻糊”得到校中女同學讚不絕口,爸爸欣欣自得時,我卻因之感到非常困擾,它在我成長的過程中變成一種精神的負荷.最苦莫過當我唇上長出髭毛,還穿著一套不稱身的舊衣裳,每晚穿街過巷,“篤!”“篤!”地敲着竹夾子,我已經是一個肩寬腰長的青年了,手捧着一碗“芝麻糊”給人送上二三樓住家;甚至送到一些高貴仕女的房中.最難為情還是遇到同校的女同學,真令我非常尷尬.何況“芝麻王”在男同學的譏諷中變了“魔王”這個難聽的外號一直在蚕食我.

不久,我家的產品遍校傳聞,爸爸的生意越來越旺,而主要的擁護者是與我相仿年齡的女孩子,每天面對着她們令我羞怯得更甚,有時真希望一死了之.也在這段時間,彷彿爸爸也覺得自己老了,他想把“巴古沙芝麻王”的秘訣傳給我,但我漠然沒有反應.爸爸似看透了我的心事.他用生硬的越語對我說:“職業沒有貴賤的,職業只有飽與餓之分而已!”然而我卻在想:如果我是爸爸,我會為自己的兒女安排一門好的職業,而不是“芝麻糊”這鬼東西!也許有了這種想法,我一直沒有關心爸爸的工作,也不去幫忙他.

一天傍晚,我正對着鏡子擠着臉上的暗瘡,見到爸爸忙着正準備出檔,我便對他說:“明天要考試了,今晚我要溫習工功課,爸爸自己賣好嗎?”

“你忙考試?”爸爸把手上的碗子頓住,怔了一下:“好!好!那你在家溫習功課,我自己去賣也可以!”

爸爸推着車子出去了,我想到他一面推着車子,一面敲着手上的竹夾子,叫賣在寂靜的夜裡,多孤獨,多可憐,當晚我轉側難眠,很久都不能入睡,但是最後,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曉.

第二天的中午,爸爸真的以為我要考試,不能跟他出檔.所以把“芝麻糊”的份量減少了一半,這是一件令我特別歡喜的事!

由那個時候起,爸爸“芝麻糊”的銷量越來越少了.雖然他早早就出去,至深夜才回來,產品有時也銷不完.爸爸的生意越來越差了,我家的經濟開始低落.可是爸爸的“芝麻糊”還繼續在大街小巷叫賣,我對同學們的羞恥感仍然存在.我求爸爸給我停學,找事做,好過他每天推着小車子通街過巷地艱苦捱夜.也許爸爸知道我恥於歷來生活方式.他對我說:“你年紀尚輕,要繼續讀書,至於‘芝麻糊’一事由我想辦法,因為我也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果然不久,爸爸找到一份工作,那是在堤岸區一家旅店內做值班工人.我想自己不久可以脫離了這種低賤、羞恥的生活了.看着爸爸慎重地給小推車抹乾淨的剎那,我覺得有絲絲的內疚、無奈,爸爸也真的老了,他已經沒有能力再推這部車子了.

“就這樣吧!爸爸把小推車放在你的書桌旁,阿成,你就當它是書桌吧!”爸對着小推車還是戀戀深情地.

當然,我不會將那部車子來當書桌,但爸爸的好意難卻,我還是口頭上答應下.

第二天,爸爸去上班,踏出門時,他不再是推着一部雜物的小販,而是衣服整齊的上班族.我喜上眉頭,像爸爸今天的樣子,比推着車子去叫賣“芝麻糊”好上幾倍呵!在這個每時每刻都更新的城市,以爸爸這般年紀,能夠找上一份工作,雖是暫時性,但也不容易啊!

以後每次下班回家,爸爸都帶着一束鮮花回來.爸爸向來是喜歡花的.這些花是旅店用過的,雖然都不很新鮮,但經過爸爸在舊花堆中挑選出來的,插在書桌旁的小推車上,也顯出一份清雅高貴.爸爸每天帶回來的花類很多,其中以玫瑰、向日葵和長生花是爸爸特別喜歡的.有時爸爸抱着一大堆花回來,連廚房也插上了.憶起我們還賣“芝麻糊”的時候,只有特別的節日或者是好生意的日子,家中才有一束鮮花.

能夠彌補爸爸所付出的代價,我的學習成績要一天比一天進步,尤其是面對眼前的花束,想到爸爸的勞碌,我怎能懶於學習,我開始忘去了面對同學的自卑感,我有女朋友了,也敢坦然地請她到家中坐談.

一個很要好的女朋友生日的前一天,我向爸爸示意沒有找到適合的禮物,爸爸非常驚喜地說:“有啊!賀朋友生日嘛!等等爸爸下班回來就有辦法!”

“不過,今天您要補假啊!”

爸爸笑笑,把舌頭“唧!”了一下:“要去上班啊!看會有什麼好際遇?”

我睡到半夜驚醒,看見爸爸坐在盛滿花卉的水盆旁,不斷地端祥手中的花朵.聽到我動身的聲響,他走到我床邊悄聲地說:“成啊!爸爸雖領不到薪金.但這些舊人新己的花送給女朋友也不會失禮的!”

旅店的分班工作總比去夜賣好得多,但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深夜,我常聽到爸爸的咳嗽聲,令我很難入睡.跟着爸爸病倒床第,我因遇期考,不能時常服侍他,好在爸爸的一位好同事“勇”叔叔,一個每天都陪着爸爸上班的好朋友,經常照顧爸爸.

一個中午,正當我送粥給爸爸的時候,他滿懷緬念地說:“成啊!我很想吃一碗‘芝麻糊’.”

“爸爸先吃點粥,好好地充實體力.下午我回來,給您做一碗.”說是這麼說,但實際我怎懂得做“芝麻糊”這門手藝?爸爸聽了我的話,他只是輕輕地長舒一口氣.

下午我放學回來,發覺爸爸不知何時跌倒在廚房已經不省人事了.他躺在製造‘芝麻糊’的用具旁,身上沾滿了芝麻米.我立即送爸爸到醫院去急救.

可是,因為年老氣弱,當晚爸爸就去世了!

喪禮是由“勇”叔叔和旅店中的同事給爸爸辦理,我只懂得向天號哭而已.面對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送來的花圈和輓帳令我越想越痛心.

“職業是無分貴賤,只有飽和餓之分而已!”回味着爸爸的話,我多希望爸爸能夠回生,讓我學他那一門家傳秘學“芝麻糊”.讓我每晚陪着爸爸推着小車子,穿街過巷,聽着爸爸沙啞的叫賣聲,多吸引,多甜蜜!

“巴古沙芝麻糊呀!”在夜空擴散、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