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

 

原作 范陳李    譯者 劉為安

 

他在美國出生, 可說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他有權自欺或否認與越南親人的關係. 但是他體內的越南血統不允許他否認越南是他的故鄉. 如果他沒有越南親人的溫情, 他也不過是一個異鄉飄泊的人而已.

 

我離開西貢那年是七歲, 到美國後, 媽媽給我生了個小弟弟, 他的名字叫阿平. 抵達黃金國不久, 爸媽因意見不合就離異了. 媽媽替埠上一些有錢人家做雜工; 空閒的時候她做一些點心來銷給附近愛吃越南口味的人. 爸爸在一家餐館中做雜工, 他經過很大的努力和耐心, 才考到一張服務證, 正式成為餐館的服務人員. 我和弟弟也像其它的孩子, 整天到學校讀書. 我的同學有大眼睛、白白貝子牙和黃髪、白髪等不同膚色的人. 同學們都叫我做“東洋孩子”. 我有一本書是說越南一位警官的故事, 我非常自豪自己是越南人.

 

媽媽時常接到越南親人的信, 每次讀來信都令媽媽哭腫了眼睛, 這都是媽外家親人寫的, 他們不外是向媽媽訴苦、討錢. 每次收到信, 媽媽跑到銀行去提款寄回越南. 有一次媽媽提款的事被弟弟知道了, 他對媽媽很不滿說︰“我是合眾國的人民, 我在這裡出生長大, 我沒有那麼遙遠地方的親人!”阿平的一番話卻挑起了我過去的記憶︰有一條灑滿黃黃陽光的路, 小孩子們在路邊玩波子、丟罐子、打槓條. 隨處都有小販沿街叫賣. 小市集上有各類水果, 吃的種類也很多, 糯米飯、豆漿、冰條我都吃過. 有一間學校, 木製的書桌, 上面有一瓶稀稀紫色的墨水. 用竹葉筆寫出一些彎彎斜得非常美觀的字. 在操場上, 有玩皮球的、踢毽子的, 真愉快. 雖然十多年前我離開越南, 但對於一處舊居地來說, 我仍然是那麼記憶猶新. 阿平對越南是沒有什麼概念的, 也許他不是在越南出生.

 

媽媽是一個勤奮刻苦的人, 她雖然時常責罵我們, 但她很疼愛我們, 所以我很敬愛她, 越南來的每一封信都扣住了媽媽的心, 她節儉的每一塊錢都寄回越南去. 這件事又給阿平知道了, 他說︰“在美國你有責任養我到十八歲, 十八歲以後我想什麼, 做什麼都與你不相干了.”他據理說︰“你為什麼一直為越南親人操心呢? 實際上他們與你已經沒有瓜葛了!”媽媽非常憤怒地摑了他一巴掌, 他就跑回房中把門關上了.

 

我爸媽雖然一到美國就離異了, 但他們還是同住在一間屋子內; 因為他們都要靠對方的經濟能力來還買屋子的錢. 我們住的屋子是要三十年分期付款才能清帳的, 如果兩個人能夠合作, 付款期可以縮短的. 爸爸賺錢比媽媽少, 因為他本性懶散外還習慣上了喝酒和賭博. 我不喜歡爸爸, 也不想接近他的親人. 因為他們也像阿平一樣自命為美國公民, 怕我媽會向他們要錢求援. 我非常同情媽媽也很愛她, 所以我十七歲那年, 自己懂得去賺錢以半工讀來幫助媽媽.

 

媽媽決定把儲蓄的錢都提出來, 擔保外公到美國來遊玩. 爸爸知道了就和她唇舌相對, 兩人吵得很激烈. 媽說︰“那是我爸, 他在那邊沒人照顧. 何況這個家, 我也是半個主人啊!”阿平也想向媽媽施壓力, 他向大家宣佈︰“這樣我也不回學校!, 我則感到非常興趣︰“外公像不像聖誕老人呢?

 

我們過著等待的日子. 有一天, 我放學回家, 見到媽媽正忙著照顧一位亞洲老人. 他雖然很瘦削. 但精神很好, 他向我伸過手說︰“蒙如!”啊! 他懂得法語. 這是我們向來不知道的事. 媽一直陪著外公去遊公園、逛市場. 同時也帶他去認識一些朋友. 只有阿平, 他一直不喜歡一個黃皮膚的老人留在家中. 我仍然習慣着向來的工作, 每次回家都見到外公不是坐在廳中看電視就是替媽做一些瑣碎的事, 外公也很樂意幫助我, 當我在工作的時候. 外公不是聖誕老人, 但我心中一直蘊藏著一份骨肉的深情. 不像阿平, 他當外公是一個很平常的份子, 一個非常礙眼的老人!

 

外公突然嚷着要回越南, 媽媽覺得非常難過. 我則知道, 外公在故鄉有自己的朋友, 他每天都吸着習慣的空氣. 在美國, 他每天愁悶地對着電視機, 何況他也不想造成媽媽生活的負擔. 外公回越南去了, 媽媽哭了一整天以後還是一樣地工作. 我放學回來總覺得欠缺了什麼似的, 尤其是面對無人坐的沙發和冷清清的電影機.

 

兩個聖誕節過去了, 我們仍然上學, 媽媽上工, 家中仍然冷清清的. 爸爸已經有了女朋友, 他生活也轉變了, 少喝酒, 工作也勤了. 靠媽媽的節省, 屋錢付還的期限也縮短了, 所以爸爸也讚揚媽媽的能幹. 我們各有各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人人都有了自己的一部汽車. 爸爸已經把他工作的餐館承包下來, 自己做了老闆.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序下去.

 

如果不是收到外公逝世的惡耗, 媽媽是不會像風暴般嚷着要回越南, 剛巧那時我有假期, 所以決定陪媽媽回越南去. 媽媽的爸爸死了! 我的外公死了! 我非常不滿弟弟阿平處之泰然的態度, 他像爸一樣不聞不問, 沒有一絲兒對媽媽的親人表示關心.

 

外公的喪禮也真週到, 阿姨和表弟們守在外公的靈前燒香點着冥紙, 讓漫天的煙味在木魚聲中散向四方. 誦經組、八音喇叭隊、西樂都是由媽出錢出主意的. 最令我難忘還是外婆爽朗的個性, 她從來不干預侄、孫們守棺時賭博和吃酒. 有人勸她應該阻止年輕人喝酒, 她卻說︰“不讓他們喝酒, 夜裡誰守棺?”結果守棺的人都爛醉如泥. 只有我悄悄地坐在媽媽的旁邊. 我抱著她的肩膊, 媽哭得很傷心. 我第一次成為媽媽最有力的靠山!

 

喪事過後, 媽在親人的牽強下暫時還留在越南, 我正在準備帶着一份悲哀離開越南. 行前, 同街的阿義、阿強邀着給我餞行並為我付帳. 他們說這是越南人的習俗不給客人付帳的. 在美國, 我們已經習慣的, 各食各的, 帳由自己付. 越南的水果很豐富、海鮮也很多. 我最喜歡吃蝦肉粉和牛腩咖喱, 但我一直不喜歡阿姨們, 她們時常向媽討錢, 要禮物, 令我在不愉快中離開她們.

 

我回到美國了, 在機場沒有人接我, 回到家中又冷清清的. 我拿出從越南帶回的禮物對阿平說︰“這是阿鵬送的, 他是一個好人……”阿平不在乎地推着他手上的滑鼠︰“放開一邊, 我不是越南的. 我是美國人, 請你不要騷擾我!”這時爸爸也正辦理與媽媽的離婚手續, 他對我說︰“以後你和阿平都在學校留宿, 這間屋子我已經賣去了!”我緊急地給媽掛上幾個電話, 越南方面接二連三地說媽不在. “爸爸在賣屋子!”我又打了一個電報給媽, 要她立即回來.

 

一個月後媽媽回到美國, 她告訴我沒有收到任何電訊電報.(後來阿鵬在來信中告訴我, 那些電報是一位阿姨藏起來, 沒有給我媽知道). 我又親眼見到爸媽大吵一場, 媽媽迫着要報警, 爸爸被困了一天. 一個星期後律師帶了一些紙張到來. 媽媽連看也不看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媽告訴我她什麼也沒有了, 屋子給爸爸佔去了! 媽租了一間小屋子, 自己一個人住, 她的生活更節儉. 我繼續去上半工讀, 每星期我回來看媽並給她少許錢. 阿平沒有家了, 假日回來見不到媽, 他跑到爸爸的店中去幫忙. 由那時起我也不想見到那位向來叫做“爸”的人.

 

又是一個聖誕夜, 我回媽媽的小屋子中和她守夜. 只一年的時間, 媽媽憔悴得多了, 我勸她不該太勞力, 自己應該保重為要.“越南的親人你寄多少回去都不夠的!”媽卻很體諒地對我說︰“要寄回去, 讓阿姨們照顧你的外婆.”我截着媽的話︰“媽和她們該是沒有責任了吧!”接下我覺得自己失言而靜下來. 以美國的法律, 我今年二十歲了, 自己可以獨立生活, 也不必向誰負責任. 但我還是每星期回去看媽, 並給她送錢.

 

阿平突然要搬回來和媽媽同住, 原來他和爸爸鬧翻了, 跑到爸爸的親人處, 沒有人肯收留他. 因為他們也像阿平一樣, 體內流著美國人的風尚, 凡事都公開推卻. 正如當年我在越南帶回親人的一些照片時, 都給阿平無理搶白、批評. 現在, 他覺得媽媽的屋子才有溫情.

 

媽告訴我, 她正在儲蓄一筆錢, 她將在越南買一間屋子, 開一家小小的商店, 她回去在那兒過晚年. 我也非常贊同. “你的選擇是對的, 每年我將陪你回去. 如果我將來沒有家室, 我也會老死在越南的!”媽沉思了很久才對我說︰“你應該體諒阿姨們對媽的要求是對的. 如果媽是她們, 媽也一樣所求. 我們越南人, 誰找到錢, 他就有義務照顧或幫助自己的親人. 這是一種德性, 是孝的表現.” 媽舒了一口氣又說︰“孩子, 人生是有因果的. 如果我對我的父母不好, 你會尊敬我嗎? 你要記得, 將來我的骨灰你要放在我爸媽的旁邊!”我很感動地抱著媽的肩膊︰“媽! 我非常敬愛你!”媽對故鄉的感情, 對親人的寬恕, 熱愛是令人肅然起敬的, 這也許是越南人的傳統美德.

 

有一天, 阿平突然對我說︰“快告訴我有關越南的事, 那邊的人都很喜歡你是嗎?”我嘲着他︰“你是美國人, 你那來的親戚朋友? 只有我們越南人才有感情、有愛, 大家團結、互相幫助…….”他不好意思掉頭走了.

 

新年快到了, 如果沒有別的變動, 我會陪媽回越南的. 阿平知道消息, 他倉促地找我︰“我也去, 機票大家對分, 我想見見越南的親人. 他們雖然沒有見過我, 但一樣對我好!”我怔怔地望着他. 媽告訴我, 越南的親友知道媽有困難, 有的寫信來慰問, 有的寄禮物來. 他們知道阿平喜歡吃臘腸、牛肉乾, 都托人帶來了. 知道阿平喜歡電子遊戲, 阿鵬也托人帶來了一些中國、台灣和日本的軟件. 而這些軟件的價值是靠阿鵬一個月的薪金才能買到的.

 

“落葉歸根”媽說︰“無論天涯海角都有一條親情的索子牽連著, 所以我要回越南.”我受到媽的影響很深, 可能我是在越南故鄉出生的. 很可憐弟弟阿平, 他在美國出生, 可說是地地道道的美國人. 他有權自欺或否認與越南親人的關係. 但是他體內的越南血統不允許他否認越南是他的故鄉. 如果他沒有越南親人的溫情, 他也不過是一個異鄉漂泊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