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的愛情

  原作□碧　雲

  譯者□劉為安

葵個性浪漫，喜歡生活在時虛時實的夢幻中，但任由她常飄渺在九天雲層上，到底還是要降落在一個平常的住家，藏身在那個窄小如盒的房中。

葵住的房子已經很殘舊了，隨時可見幾隻灰色的壁虎在天花版上爬來爬去．偶爾它們也被葵無意的關門聲驚動了。

每當葵懶洋洋地躺在那張本可以更換的舊牀上，它們會唧唧地打著舌兒，友善地盯着她．牀上的牀單牀墊已幾經更替，惟有這張牀葵不忍心換去．她甘願把鬆了的螺絲重新上好，或者必要加上幾口釘也就算了，因為這張牀上葵不孤單，不過那個男人一直沒有把葵抱在懷裡，連仔細的相貌葵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端詳過，只記得那個男人有一臉鬍鬚。

一臉鬍鬚，就像她面前這個人。鬍鬚是一個深刻難忘的印象，還有那厚而健康的雙臀，他的話吐出混雜着鹽味的海風，彷彿還飄盪在葵的耳際。

葵不明白華的心意，但覺他很誠懇。華說他很久了才有一個鬆弛的機會。葵笑着告訴他，你應該感謝司機的胃突然反常，否則你現在已回到城市裡，困在一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堆裡，可沒有那麼從容地坐在習習海風的高級餐館內。

華笑着承認：“我好像是一個不精明的管理人，時時負擔一些本身做不完的工作！”

葵不作聲。六年來華成為公司經管部的負責人後，對屬下很嚴肅，一切都是命令的分工，聽起來非常疏離。可是現在，華口中吐出的聲音是那麼親切可愛。她覺得華很善良，順口：“不是你不好，而因為你太貪心！”說完，她知道說溜了話，把頭垂下。

意料不到，葵聽到華的笑聲，大得有點自得。華說葵的看法很像他的母親。

“我媽說貪心的人是不幸的！”

“那麼你幸福嗎？”葵問。

華一口把杯裡的酒喝乾，將空杯放在枱上，靠在椅背舒舒身，面向朦朧月色的海灘：“到現在為止，我覺得人生最幸福是有母親的日子！”

葵心中撲落：“令母逝世多久？”

“戰爭的時候，媽在廚房給飛機的流彈射中，當時我還在回家的路上．我永遠不會忘記媽的眼睛，等上了棺蓋媽的眼睛還張着。”

葵沒有見到戰爭、彈藥的傷害。不過她能透過被戰爭帶來苦楚不幸的親人中見到戰爭後遺症。

當年葵與媽慌忙地分頭貸錢給爸爸買藥治傷的時候，爸爸一個人在醫院中與死神掙扎。到底他肩上的傷口奪取了爸爸的生命。

“我與媽一直在後悔，放下爸爸一個人在醫院內，來不及給他送終。”葵記起爸病床上剛輸一半的液漿，輸藥針帶血跡地脫落爸爸的手腕旁，幾點血把白色的牀單染上了。“讓爸爸死前孤獨，每次想起，我覺得自己太不孝了，有時我不敢正面對着爸爸的遺容。”

一滴淚水在眼眶中溜出，華把手巾給葵，拍拍她的手背，輕聲說地：“戰爭、傷殘、與無盡的後悔，凡是人都會耿耿於心……•”

沙灘上人影幢幢，華站起溫情地：“不如我們到外面去散散心吧！”

葵站起來，很自然地跟在華的後面。

月光照亮了沙灘，長長地接壤着閃爍的海潮。葵嚷了起來：“我從來沒見過月色是這般的美麗！”

華放慢了腳步：“每於有月色的晚上，我媽都不掌燈，她燃起樹幹，讓全家人圍着火堆來烤蕃薯、烘玉蜀薯，偶爾也有烤生魚、攀鱸魚．到現在，我還記得有月光的晚上。”

葵也給華說起她記憶中所經歷有月光的晚上。那是舊書本中的，因為她詩夢的年華是給裝釘在一個盒形，滿布蛛絲塵埃、殘舊的小閣。但韓英子、格勒寧想像中的月色則非常綺麗可愛。

華說：“記得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老師送了一本格勒寧《綠色的日子》。”

葵問：“你還記得兩個好朋友在湖邊月色下釣魚的情景嗎？”

華說：“太久了，我只記起當他們把釣到的魚烤吃的興奮情形，小時候我也是捉魚的好手。有一次，一只尺來長的魚上鉤，把我拉下湖去。”

海風不再輕送了，化着一陣陣寒流，葵身上的衣服顯得單薄。見她顫抖，華問：“妳冷？”

葵不答，雙手緊緊地交叉在胸前，浪一排又一排地爬上沙灘，回撞間發出如訴如號。華環抱着葵的肩膊：“妳冷到打抖了，回房休息吧！”

葵小步跟着華並行，口中呢喃：“月色這麼美，怎可睡呢？”

葵熄了房中的燈後，在牀上輾轉難眠，她推開身上的棉被，坐起．伸腳穿上地面的拖鞋，向朝海的窗口行去。把垂簾撥過一邊，窗外長長的沙灘鋪着柔軟的地毯，正在迎接那豪放如詩如夢的月色。幾對情人牽着手沿着沙灘散步。一個浪沖來，一對情人止步，海水已觸及他們的腳踝。葵聽到他們的笑聲，眼見他們又拉着手避過第二個浪。他們擁抱着、吻着，很久，很久。葵覺得兩頰熱騰騰地，忙把雙頰安撫，合起眼來，希望眼前那對情人眷戀的情景逐離腦海。

月仍是圓的、亮的。幾片白雲似煙飄過天際，葵發覺一群星星正親密地圍在一起，閃閃爍爍地把愛的訊息傳向人間。葵迷戀地對着窗外，月色更艷麗，海翻騰着，浪湧湧地……．

輕輕的敲門聲，一而再，葵覺得熱流已傳遍全身，踩著冷冷的地板，慌忙地走向房門．

門開，華沖入。像海浪，把葵拉入懷中：“月色太美了，我睡不着，老是想着妳！”葵回應：“我也是。”

華緊緊地抱着葵：“感謝妳！感謝妳！”就是那麼的一百零一句。月光映着華的臉，蠻自足地：“感謝妳！感謝妳！”

葵用纖手按上華的嘴：“別那麼說，我愛你，只是你而已！”

第二天，丹紅的初陽尚在海面，葵在花香中驚醒，一打扎玟瑰花放在她的身旁．葵不急起身，安靜地躺在溫柔的睡床上盡量享受愛情的花香。當她再把眼兒張開時，華正俯貼她胸前，眼中流露着濃厚的感情：“感謝妳！”葵抱着華的身體：“你愛我嗎？”

華把頭垂貼她胸上：“妳太好了！”

葵望着雅麗的天花，她有了一切，只少幾只壁虎和那已聽慣了的饒舌聲。

送葵回到家，華說：“今天妳不必到公司上班，在家好好地養息！”

在家，葵沒有休息，心湖不斷地翻騰。她插花、洗澡、梳頭、唱歌、烹飪、打掃。幾只壁虎也在虹管中伸出頭來分享她開朗的心懷。

購買街長長的行人道上人來人往，葵呼吸到茉莉與千里花香．她見到幾盤放在廣場上的花種，沿着欄杆內的小徑，葵撿起一朵剛掉落的白蛋花，香味深濃。身邊也正傳來賣唱者的歌聲，她俯身將幾塊零錢放入盲者的呢帽裡。她快樂得不能自克，她覺得從來沒有這麼舒暢過。葵想將這種感覺對華說，華一定會自得地說：“這是月色的神奇！”

葵雀躍地走進一家賣成衣、手袋和紀念品的商店，她想買很多很多東西給華，可是不得不衡量手中可拿出的錢。

葵給華選上一把鬚刀與一條手帕。每天華一定會剃鬚，手帕則每天都在華身旁。葵也贈自己一件高貴色素鮮艷的襯衣，穿上這件衣，華隨時可在人群中認出她。

把新衣穿上，葵到公司去。剛推開文房的門，已經聽到她的女同事阿娟叫了起來：“以為你病了，怎知如此春風滿面！”她精細地由頭到腳觀察葵：“只有一種病令人膚色紅潤美麗！”引起幾雙眼睛都朝向葵．她惟有親切的笑容來抵禦這些有問號的眼光。

一個女人剛沐浴在頃刻的愛情中是那麼的幸福，任由那頃刻的愛情在人生中難以再一次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