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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襄和石頭的初吻是在她家後邊田埂上發生的。 那年頭，雖然許多農村都相繼有了電燈，但勤儉成性的農民用電很省。除了堂屋裏一盞共用的日光燈外，還有就是豬欄裏頭挂一盞小燈泡，爲的是便於視察情況，尤其是母豬生小豬的時候。至於洗衣、燒飯、洗碗等家務，在太陽沒來得及下山時已全部完成。大人們早就習慣過去的油燈生活，晚飯罷就三五家聚在一塊，男人抽捲煙喝濃茶談農事家事，女人在一旁陪聽，間或插上一兩句。 弟妹們圍在堂屋的圓桌上做功課，襄襄在視察豬槽裏吃剩的飼料時聽到遠處一聲暗號，兩手往屁股上一擦，便關了燈泡，連奔帶跑來到石頭身邊。兩人並肩坐在田埂上談心事。 那晚，月光如水，稻香撲鼻，襄襄伸手拽了幾根稻杆子，靈巧地編成兩顆相連的粽子，往石頭懷裏一塞，說這是永遠連在一塊的心，我的心就留在你身邊，和你的心朝夕相處，你要是將它們扯散了，就算你負了我。 石頭小心翼翼地將兩顆心藏在上衣口袋，貼著他的心。聽了這話兒，便鼓起勇氣在那雙厚厚的嘴唇上印上了自己的初吻。成熟稻子的芳香驅使著他，離別的愁緒在煎熬他們。 她難爲情地用手輕推他的下巴，然後順勢倒在他懷中。他聞到一股米糠的香味，接著是她髮根散出的汗香。
第二天清晨，她離開了村子。 來到大城市的襄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街的摩托車汽車，滿街的人，商店裏堆著數不清的用品，女孩子們個個穿著怪漂亮的衣服，提著怪好看的手提袋，擦身而過時還傳來一陣迷人的香氣。這一切比電視裏看到的更加真實、更加生動。熒幕上看到的是景，而身置其境令她敏感地覺得空氣中有一股躁動的氣味，不停地擾亂她的視覺聽覺和嗅覺。她覺得爹媽讓她出來的決定是合理的，雖然說不出離開石頭的日子會是怎樣一種滋味。 唯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幾乎城市裏見得到的女人都抹著紅得發紫的唇膏，跟她們那過於白皙的皮膚形成刺眼的對比。她在鏡子裏看了又看黝黑的手臂和面龐，不盡深爲自己抱不平。 石頭在鄉間當起了小學教師，高中生教小學，合同制的。上午種田，下午上課，晚間抱著兩顆稻草粽子思念心上人。他在盤算著生活的出路，田是家裏的，要是成家立戶，每年幫老爹種田，好歹也分得兩人半年的口糧，一學年的教書工資可抵那半年的米錢，魚在田裏捉，菜往埂邊種，襄襄在城市裏掙來的錢，結婚前可全歸她父母，算是微小的回報，以後嫁過來就得自己照料，還要生孩子。不行，還得再找些活兒幹啊！ 於是他晚間收起那兩顆連在一起的稻草心，划著小舟到河那邊的碾米廠幹夜班，滿心想著早些籌夠結婚的費用，以及爲未來的小家庭存些備用錢。 碾米廠東主是一個寡婦，她男人大前年才死的，留下這份家當和三個上小學的孩子，是孩子們把這位老實巴交的石頭老師介紹給他們母親做幫手的。老闆娘一開始就對石頭懷有好感，也學著孩子們喊石頭老師，可她口中的老師隨著日子越長喊起來越有味道。每個晚上，石頭總是兢兢業業的幹好份內的活兒；每天清晨，他都謝絕老闆娘誠意邀請的早點，每次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回自己的地裏。月終發餉時她總把他留在最後，盡可能多發一些賞錢，多談一些與工作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當然，他們也談到了襄襄，每次談到那遠在天邊的心上人，石頭的眼睛便倏地亮起來，此外，他總是恭恭敬敬，目不斜視。這一切看在老闆娘眼裏，不禁暗自歎息。 這年臘月的最後幾天，領了月餉和年賞，石頭才驀地驚覺已經有三百九十六天沒收到襄襄的信了。她離開他已整整一千二百八十四個日子，只有頭兩個春節回來過，而後一次逗留的時間比前一次短，去年就壓跟兒沒回過，信也竟然沒捎回一封。中秋節那天，他還給心中未來的岳家送上兩盒月餅，那天她家來了好多親戚，鬧騰得很。沒人招呼，自己覺得難爲情便不好向她媽打聽她的事。 滿腹心事，折騰了他一整晚，幹活生涯第一次不慎，差點兒送掉左手的食指，鮮血滴在白花花的米裏，紅彤彤的，就像石頭火辣的心，好在指頭還能留下。天沒亮，不顧老闆娘的萬般規勸，他執意直奔襄襄家裏。 石頭站在遠處，像打在地裏的樁子一樣，直挺挺的。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襄襄家的茅草屋沒有了，眼前是一間簇新的紅瓦平房，磚牆刷得很白，大木門散發出刺鼻的油漆味兒。 早起的主人在院子裏見到了石頭，他們冷漠的目光像利刀一樣砍掉湧在石頭唇邊的所有疑問。 石頭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當石頭來到藍寶石舞廳門口時，他的心卻已冷得近乎凍結。 村裏的郵遞員因爲同情他而泄露了襄襄城裏的通訊地址，他搭換了四趟客車，一路風急火燎，心一直吊在擋風玻璃前，八小時的車程幾乎坐壞了屁股。看家的傭人拒絕告訴他任何有關女主人的事情，任他怎麽低聲下氣苦苦哀求，她還是讓他站在護欄外邊，對著豪華的樓房無可奈何。一位路邊賣香煙的中年女子因爲同情他，在他一連買下一包三五和一包黑貓之後，告訴了他藍寶石這個名稱和地址，還泄露了他要找的人，現在叫做紅玫瑰！ 好一個紅玫瑰！石頭終於在半小時三輪車程中把萬事給想通了，翻江倒海的怒意只剩下一潭死水。花七萬塊錢買了張門票，在檢票保膘極端好奇的逼視下，聰明瞭許多的石頭掏了包三五扔過去而得以入座。 才晚上八點，客人不多，石頭揀了一個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啤酒開始豪飲，舞女大班過來問他點哪位小姐，青衣、紅雁、粉妝、白鷺、黑貓……他搖頭淺笑。她從他的服飾知道是鄉下來的，望了橫在腳下的一堆空罐子，又認定他是暴發戶，於是大獻殷勤，不厭其煩地向他詳細推銷此間榜上有名的每一位小姐，問他喜歡什麽模樣的，哪一省人，全有，陪舞多少錢一個鐘，過夜多少錢…… 音樂開始大奏，龐大的熒光屏上頻頻出現許多畫面，五光十色，交錯更疊，一大群美女從後場迅速步入舞池，伴著搖滾樂曲使勁地扭動著屁股。石頭遂從齒縫裏擠出紅玫瑰三個字，並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後不支倒地…… 紅玫瑰喊女傭人端來熱水和毛巾，然後讓她退下。 她端詳著他，黝黑的面孔，結實的身軀，手指纏著繃帶。她瞭解他的牛脾氣，像她爸和所有鄉下男人一樣，憨直、倔強、霸道，不解溫柔，將來肯定視妻子如隨從，永遠揮不去的大男人主義……不管怎樣，她總覺得沒有欠他，雖然她的初吻屬於他，但現在不再意味著他們之間有任何關係。這年頭，海誓山盟已不再值錢。 她忽然有一種衝動，趁他酒醉時送給他一個吻，作爲送別，明朝各走各路，她不再回鄉下，他自然不可能常來糾纏她，兩個迥然不同的生活圈子，幾百里路，何異天上人間。 就在她俯下頭去的當口，他突然在醉夢中轉身，一張口便吐出一灘酒水，一股難聞的氣味直沖上來。 她只好離開。 她做了個夢，夢中的她騎著嶄新的紅色“將來”在鬧市裏穿來插去，左右逢源，然後她將車子開往郊外，朝一個滾動的大紅火球飛馳。忽然路旁有個大漢冒出來緊追著她，那人很面熟。她一直往前，那漢子步伐矯健，竟與車賽步。她的車子不斷提速，那人起初還健步如飛，隨後逐漸落後，但他仍不死心。她快要追上大紅火球了，即將進入時出於好奇而回頭一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那人長出翅膀，正朝她這邊飛過來，她猛加油門趕緊讓車子沖入火球，那人遂被關在外邊。他氣急敗壞地手舞足蹈，面目猙獰，最後竟把手伸入口腔，從裏邊掏出一顆血淋淋的東西，那東西還在不停的跳動，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然後朝她的面孔仍過來。她恐怖至極，大喊一聲…… 她坐在床邊喘息，口腔乾澀，喊了兩聲不見女傭，便自己下床找水喝。 一口清涼的礦泉水令她恢復精神，梳理了散亂的思緒後，她急忙來到樓下客廳。沙發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昨晚他躺過的位置有一團暗紅的顔色，遠遠看去很象一朵玫瑰，那是他手指流出的血。她坐在沙發上，一伸手突然觸到一樣東西，端起一看，原來是一顆稻草編的小粽子，她把它解開，裏邊倏地散發出一股米糠臭味。 她不禁憶起不很久前自己也曾是一個農家女。
（2001年11月於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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