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   

 

作者:碧銀Bích Ngân作品

 

1 心 動

 

我不期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這與詩人順友有著撇不開的因果關係。

第一次聽我吟哦詩人的“自剖”式詩句:“…… 請別怪那心動時分”,妻笑得好甜:

“你心動了多少時分啦?”

我亦報以微笑:

“當初心若止水哪能得到你喲!”

第二次,吟到“心動”二字時,妻嚴厲的目光把我從頭掃到尾:

“究竟是誰,讓我的丈夫如此心動呀?”

我嚇出一身冷汗:

“親愛的,這從何說起呀?”

“從你可疑的神情!”

“如何可疑?”

“去照照鏡子吧!”

何須看鏡我自知暗戀她之後的自己是一副何等神色。我被她深深迷惑,無時無刻都想得到她,包括把妻擁在懷裡的時候也不例外。好幾次,三更雞啼時分我便悄然起床,躡足摸到客廳,在無比黑暗中,她的眼神,她的笑意,她那潔白的牙齒宛如百瓦燈泡那般明亮奪目。我禁不住捶胸頓足恨自己脆弱的心臟愚昧的頭腦也連帶恨順友詩人那句害死人的心動的見鬼詩句。

為了擺脫她家座落的那條街道,擺脫那深深印著她車輪軌跡的道路,擺脫這充滿她的氣息的空氣,我迫切需要離開這個城市到遠方去,明知妻絕不放過我半步。

如果能選擇休憩的地點,她一定喜愛在埃菲爾鐵塔上品嘗咖啡或安靜欣賞比薩斜塔的風韻。妻亦愛遊塔而且是廟塔,所以定下了泰國旅遊線路,不懼前不久的海嘯風險。妻的理由是近距離旅行免除過度疲勞,消費低又能盡情觀賞廟塔和禮拜金佛銀佛玉佛……

飛機鑽進蓬鬆的雲堆我禁不住又想起她,滿心希望她能化作一隻小小鳥安靜在我衣袋躺著。

妻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我立即越過四十九排座椅,鑽入衛生間,把門鎖上,掏出電話,急忙給她撥過去。把電話緊貼耳朵,沒有絲毫信號,我頓時醒悟此時無法跟外界聯絡,畢竟青天與大地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我與她不得不暫時斷電。

此後,每到機場巴士站旅遊區賓館,無時無地,只要在妻目光掃射範圍之外,我即刻給她撥電話。有好幾次她的應答帶有勉強的語調,我仍毫不在乎,只要能聽到她的聲音我便心滿意足。

到了Traimit寺,趁妻興高采烈向自動機器求籤祈福時,我隨即貓到禮品店那邊,精心為她挑了一條玉雕觀音菩薩的項鍊。把玩著禮品,努力想象她那潔白如玉的頸脖……忽然妻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親愛的,你太瞭解我的品位啦!”

我把項鍊給妻戴上,那玉雕菩薩好像在朝我微笑。

2005.2.16

                             披刊於《越南華文文學》第19

 

                  2  感謝鈴聲

 

身為出版社編輯,偶爾會遇到某些一心只為成名而寫作的人。

當他們得知自己的作品被出版社拒絕意味著失去成為圖書館藏書或在書局出售甚至只為簽名贈送而出書的機會,他們便乾脆不取回底稿。有的暗自哭泣,有的揚言自殺,甚至有人進行狀告……

這些無人願意發生的事故總有煙消雲散的時候。惟有錦的底稿使我感到棘手,這是一個一心成為作家的畫家。

憑良心講錦的文稿具有一定的創意,有一定的輪廓,一些兒色彩還有若隱若現的人物,但嚴格來說它未能構成小說。即便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疊三百八十頁A4 稿紙,充其量只是粗枝大葉的故事梗概 。

我說出自己的評價後,錦唯唯諾諾。然後手拿底稿,他離開椅子:

“行,我會修改,直到能出版為止!”

臨走前,他把話拋下:

“堅忍不拔是藝術工作者的基本品質!”

兩周後,錦帶來增加五十頁的修改稿:

“我希望你不再用緊握剪刀的手來欣賞它!”

一周後,我把底稿還給作者,遺憾地指出這間缺乏生存空間缺少必要的陽光而且棟樑腐朽的房子未曾因他的努力改造而成為可用之材,這是一間沒有生氣的房子。他馬上站起身來,怒目而視:

“我是一個寫作的畫家,你無法看懂我寫的因為你對繪畫一竅不通!”

我盡量保持溫和:

“或許你說得對!請你把它帶到讀懂你的地方去吧。”

然而錦不理睬我,自顧自的說下去。他忽略被拒絕的小說稿轉而談到繪畫,談到創作流派和名家。突然他顯得興奮:

“你可知梵高的向日葵值多少錢,超過八千萬美元!然而當年他在田野創作的時候竟遭人嘲諷認為他與其亂塗不如去耕作來得正經。你看,這是同時代人對待天才的態度!”

錦的眼眶有點濕潤:

“我也創作了同時代人不能理解的作品。”

他隨即低聲:

“如果你看懂我的畫,你一定讀懂我的書。”

他近乎懇求:

“到我畫室來吧!看過我的畫你一定會不忍心對我數年寫作的心血提出不公正的評價的。”

***

錦的畫室是一條死巷盡頭的大房子的大部份。裡面掛滿堆滿畫作,正如錦說的他進行了大量的多種不同創作手法的畫作,因此色盲如我者無法感受他那超現實超創意的作品,除了光禿禿的婦女素描。這些素描中的女主人公衣不蔽體,有的一絲不掛。這些女人被裝訂成框框或坐在地面把臉和胸脯貼在牆上。

錦讓我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拿起喝過的礦泉水瓶子倒給我一杯水。那些畫作裡咄咄逼人的眼神令我感到口渴。我端起水杯但被他高聲打斷:

“就……這麼坐著,是……這麼……坐著。”

他一邊往後退一邊打量:

“就是這光線,這空間,這面孔,這坐姿……”

我放下水杯想站起來但錦果斷把我摁下去,然後急忙端來“道具”聚精會神地作起畫來。

在那不停飛舞的畫筆和錦那充滿燃燒火焰的眼神前,我有被催眠的感覺。他把我從頭畫到頸脖,不停地讚美:

“你擁有絕美的頸脖!蒙娜麗莎也不過如此!”

錦手中的畫筆繼續往下滑:

“應該更美,只要把領口稍微往下移,再…… 再下……再下一點……”

忽然我褲兜的移動電話響起,腿邊一直震動和響個不停。像彈簧一般串起,我掏出手機,壓到耳朵。

我聽到了丈夫的咆哮聲。

回家路上我自忖:“今後不論在幹甚麼事,絕對不應該把手機放在機車行李箱,不應該放在手提袋裡,只有塞在褲兜裡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2005.10.2周日

                披刊於《越南華文文學》第19

 

3

 

地震突如其來隨後戛然而止。快如一聲噴嚏。僅幾秒鐘。我剛來得及把電話掛斷,那地板天花板牆壁的動蕩搖曳早已結束,雖然我面前櫥櫃里的花瓶、瓷碟、水晶地球等小玩意兒還在循著慣性規律繼續晃動。我下意識想跑到櫥櫃邊,護著那些怕會摔壞的紀念品。可我的雙腿卻聽隨那些腳步聲和失聲的叫喚而亦步亦趨地跟著滑落階梯。

五分鐘後,單位所有人員都齊聚在陽光充斥的院子裡。馬路上,南來北往的人流剎時停頓,人聲鼎沸。距單位五十米遠的十層寫字樓,人群驚慌湧出……同眾人一道,我也仰望青天然後下跪地面,默默祈禱。當眾人紛紛掏出移動電話打給親人,我才記起擱在桌上的移動電話。我往回跑,聽到電話鈴在響。母親擔憂的聲音在耳邊揚起。

“ 你那邊情況怎樣?”

我提高聲音故作鎮定:

“輕微搖動,沒事兒,媽放心!”

就是不想讓媽的血壓提升罷了,其實,幾乎所有人都擔驚受怕。

第二天上班的情況就能說明問題,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疲憊,眼圈發黑,辦公不夠集中,不時打阿欠。

我則連續到洗手間把臉伸到水龍頭,用力洗、擦、揉、甩,企圖把睏意消除,但沒效果,直到同科的一個同事,突然站起來,指向牆上壁櫥邊約莫六寸長細如髮絲的裂痕,我才完全清醒。

裂痕的發現迅速傳遍公司。幾分鐘後,我們的辦公室如同鬧市,老總只得中斷接見貴客,手忙腳亂來到“現場”。

經過專家從許多角度許多距離考察之後得出結論:“老裂痕,可能在掛壁櫥時弄開的。”身兼本身單位辦公樓施工承包商的老總鬆了一口氣,大家也隨著鬆了一口氣。

“該慶祝的,老總!”

發現裂痕的女同事心直口快,老總馬上響應:

“小事一樁,為了慶祝大家的完好無恙,我請客。”

“也為了慶賀辦公樓尚未發現值得留意的新裂痕。”不知是誰在一語雙關。

剎那,大家忘卻地震,忘卻了不是新開的裂痕,忘卻了隱約中辦公樓建築質量帶來的恐懼,興奮地響應老總的請客。

我戴上帽子,掛著手提袋來到停車場,電話鈴響起。我那十二歲的兒子告知學校允許早退。我只好離開人群,一口氣騎車到學校接孩子。

與往常不同,坐在母親背後,這小伙子會將班上的事兒嘰里呱啦個不停。今天靜悄悄地過了大半路程他才開口:

“媽,買安全帽吧,您一頂,我一頂!”

不等我這當媽的開口,他直說:

“今早老師教我們,遇到地震,首先要懂得保護頭部!”

順孩子的意願,我找到安全帽商店。

母子倆把笨重的“電飯煲”裝到頭上,路過Kymdan泡綿床墊專賣店,我下意識加快油門,生怕這孩子會提出要求:

“媽,買床墊吧,您一張,我一張……今早老師教我們… …”

寫在2005.11.8

胡志明市5.5級地震之後

               披刊於《越南華文文學》第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