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碎一地的陽光  2018.3.23

 

 

夏日炎炎,午後的陽光特別燦爛,我坐在一室的寧靜中,一杯清茶,一摞詩冊伴我,書香正濃。我隨手拉開暗紫色的窗簾,推開窗扉,一股耀眼的光亮跌跌撞撞的倒進我的室內,跌碎了一地的陽光。我凝視著:這些帶著窗框縷花暗影的碎片,一塊塊晶亮的、多種棱形的陽光,就像萬花筒中那些五彩繽紛的瓣,令人感受到光彩奪目的魅力!我就如此地繼續定睛注視著,這些暗亮分明、奇異眩惑的圖形。腦海頓然泛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波濤開始翻騰,在搜索那些曾經的、熟稔的、沉落了的記憶……

 

啊!是了!那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同一的天氣,同一的時光,只是地點在海心的《月影樓》。《月影樓》是當年我暗自起的,因池振媛的筆名叫「海心」,寓意「碧海青天夜夜心」,自許為孤寂的嫦娥,所以我認為她的樓閣稱為《月影樓》也很恰當。想當年我們一班相熟的青年文友中,有三大「孟嘗君」,兩男一女;兩男是藥河和秋夢,一女是海心。他(她)們都非常熱情好客,他(她)們家的大門永遠是為我們敞開的,抱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種寬廣的胸襟,熱誠歡迎朋友們到訪、談心。所以上述三地常是高朋滿座,談天說地的好去處。但三地間卻還是有一個小小的差異,除了大家同是文藝愛好者外,就是每地聚合的文友在性情和風格上都各有不同,是否與「物以類聚,志同道合」的因素有關?

 

藥河的《不悔樓》是他自己取名的,因他為了一個「伊」,常在口中唸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所以把愁困的樓房題名《不悔樓》。樓是樓了!是不准登樓入室的,大家只是圍坐在樓下的客廳中,飲茶、喝咖啡、有時品點酒,然後高談闊論中外文學,古今詩畫。來這裡的多是較為前衛的詩友如《存在詩社》和一些畫家們。而秋夢的《波羅蜜樓》取名是因他屋前種有一棵碩大的菠蘿蜜樹。每晚我們坐在露臺前喝菊花茶、乘涼、談詩,正好面對高大的菠蘿蜜樹,茂盛的枝葉隨風婆娑起舞,發出沙沙悅耳的囈語,給我們帶來了多麼清幽的景緻、詩情、以及奔湧的靈泉!秋夢與我都認為:「菠蘿蜜蜜」與佛學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似乎有點共通的意象、佛理,所以就起樓名為帶點禪意的《波羅蜜》樓。也因此樓淵生許多佳話(不便在此贅述,略過),引來藍兮就地取材,寫下了著名的「就把臂彎交給伊」、「禪給DM」等詩作,秋夢也跟著寫下膾炙人口的「菊花茶」,而我也有感寫下了一篇「菠蘿蜜樹」的散文。喜歡到來此樓的青年朋友,大多為喜愛新古典詩的文友如《風笛詩社》及萬幸大學所組成的《雨簫詩社》中的四朵金花。而海心的《月影樓》多是《向日葵文社》和一群愛好文學的摯友及筆友們聚集之地。當然以上三大雅樓也有部份文友通常川流各處的,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每一樓閣都常看見我的蹤影。

 

三大雅樓中,《不悔樓》處於熙攘的大巷中,屋外人聲嘈雜,屋內的前衛詩人性情也較為直率、不羈,總愛大聲研討各派詩家長短,面紅耳赤的爭辯不休。說不好聽的是阻礙了藥河母親的清休,說得好聽的是經過多番討論後,大家都增長了許多見解和智識。而秋夢的《波羅蜜》樓卻如一泓清涼的秋月,正淡淡的照亮著露臺,文友們在輕談淺論中也各自獲得互補良多。若說《不悔樓》是陽剛之地,亢奮振作的一面,則《波羅蜜》樓是祥和之處,帶有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文雅氛圍。而海心的《月影樓》又是另一番光景,海心的《月影樓》處在深巷裡一個寥靜的地點,樓不很大,我們聚會的客廳更小,約十二平方米左右,三面環窗,佈置簡潔幽雅, 說話不會影響別人,別人也不會影響我們說話。兼且主人海心以及她的家人每次都茶、餅、糖的誠意拳拳接待,所以常來《月影樓》聚集的朋友是三地之冠。而我也是常客之一。

 

說起《月影樓》這組《向日葵》女文友們(海心是主幹之一),以其說是作者不如說是讀者居多,她們少寫作喜閱讀,屬於一群文藝的愛好者。說起某作者的經歷和作品,她們都能耳熟能詳,娓娓道來,就是懶於提筆創作。所以我總覺得《月影樓》不像上述兩樓是論詩評文的場所,而像一班青年男女聚會聊天的地方。我就喜歡這一點,沒有文壇惡鬥的筆鋒殺氣,只是恬靜的互相傾訴,閒聊家常。

 

日月如梭,我彷彿正坐在時光穿梭機中在太空飛行,向一九七四年的時光回歸;回歸那天也正是跌碎一地的陽光……

 

那天,也是夏日炎炎,下午二時多的時候,是星期天吧!《月影樓》的朋友來得特別多,男男女女約十多人。靠壁的長沙發坐滿了四個女生,兩旁的女生有坐小椅的,也有乾脆坐在樓板上的,而我們三個男生就坐在長沙發對開的小椅上。中間一張長方形玻璃小几,擺著茶杯、一碟水果和一盒牛肉乾,一共十二人。大家嘻哈的交談,東拉西扯;有文藝的、有時事的、有音樂的、有電影的、更有歌星明星的八卦新聞等,都是女生津津樂道的,也是大家聽得津津有味的。整個客廳的氛圍,在非常融合、歡樂的笑聲中盤旋迴盪!

 

這時,陽光剛好在西面的窗子跌進來,帶著窗框縷花的暗影,跌碎了一地的陽光!這些碎光掩映到我們的身上,產生一種暗與亮、黑與白的線條效應。我突然感到有一種詭異的抽象美,類似畢加索的扭曲畫作。尤其對於女生,暗亮分明的光線,凸顯出她們不同個性的輪廓、青春洋溢的臉龐。太美了!這如斯景象!美得令人忘形失神!我失態的凝視著一張張達到沙龍標準的照像,我想起了紅樓夢中賈寶玉說的那句話:「女人是水造的」。真的!我眼前就像一泓潺潺的清潭,潭水正柔柔的蕩漾,一朵朵含苞的荷花,在荷葉田田的遮掩下正在緩緩綻開,那麼的純潔,那?的清雅。久不久傳來一兩聲銀鈴般的嬌笑,恰好對應西窗前懸掛的風鈴鈴聲。嬌聲與鈴聲,多麼巧妙恰當的配合!猶如天籟之音繚繞滿室,令我沉醉的凝神傾聽。我愣住了!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自己曾說些什麼,而她們說些什麼?就這樣呆頭呆腦的怔坐著。

 

如此般不知過了多久,我驀然瞥見每一張如花的笑靨上、眼角間都帶有些不易察覺的、絲絲的、隱藏的落寞與憂鬱。為甚麼?為那些遠在邊城守戍的青衣漢子?是了!那些餐風飲露的漢子正是她們夜闌深閨的夢裡人啊!兵燹戰火的日子已連綿日久,何時熄滅?讓這些深愛的情侶們早日重逢、再聚;讓見面的那一剎,那一剎的擁抱、熱吻成為永恆,成為永不磨滅的記憶……我就如此這般的沉醉在這種美好的幻覺中,替這些略帶幽怨的花好年華女生著想,也替我一群身陷煙硝炮火的朋友著想。和平的曙光啊!何時顯現?不愛鬥爭、熱愛合群的鴿子啊!何時滿天紛飛?(註:翌年一九七五年四月,南方終於解放,全國和平統一,這是後話。)

 

    時光過得很快,一個星期天的聚會就快結束。大家又要為明天的工作準備,大家開始要離去了!我望向地上,那些陽光碎片也漸漸暗淡,就快失去它的光彩。我不出聲地趕緊以眼睛檢拾起片片碎片,片片難忘的歡樂,放進我還在激盪的腦袋藏起,攜帶回家……當晚,我在家中的南窗下,一盞檯燈伴我,我把腦袋裡的陽光碎片掏出來,撒滿整個平滑的桌面。逐塊的拼湊,要還原日間記憶的拼圖,要還原難忘的歡樂以及還原跌碎一地的陽光……夏夜燠熱,老爺風扇呱呱叫伴我到凌晨零時的翌日,我終於完成第一篇「跌碎一地的陽光」初稿。可惜的是在一九七五年某日,我一把怒火焚掉了所有詩稿也包括這篇「跌碎一地的陽光」。偶有想起重寫,腦袋已退化,那些碎片也已黯淡和散落遺失,使我無從拼接完成,終於悵惘地放棄這個夙願。

 

此刻,時光穿梭機又把我送回今時今日此地,我仍坐在那張旋轉的椅子上,我仍凝視著跌碎一地的陽光。四十四年了!光陰荏苒,黑髮已成白髮,所有那一群《向日葵》女孩子大多已出國,留下的也漸漸失去了聯繫。偶有一倆位較熟稔的在國外,也間中有書信來往,從寄來的相片上看出,她們已不復當年風茂正盛的芳華和青春躍動的臉龐,而是面帶風雨滄桑以及兒孫繞膝的蒼髮婦人。而我,又何嘗不是白髮翻飛?臉上刻滿歲月龜裂皺紋的糟老頭?唉!每當我聽說某某故友不在了!心裡陣陣難過,口中聲聲嘆喟!腦袋又叮噹的跌出數片模糊的陽光碎片,讓我重拾一些模糊的影子……

 

四十四年來,我也曾去過三大雅樓,秋夢的《波羅蜜》樓已換了新主,秋夢遷至僻遠的郊區。屋樓依舊,人物全非,尤其那棵我們最喜愛的菠蘿蜜樹已被砍掉。我頓時有「人面桃花」之感慨。但最令我感傷的:是人面(秋夢)與桃花(菠蘿蜜樹)都一起不知何處去了?豈能再有「桃花依舊笑春風」?至於來到藥河的《不悔樓》,當我徘徊在屋前時,一位青年上前問我:「老伯,找人嗎?」我搖搖頭說:「不!我只是路過,欣賞這些古建築群」。其實我早已知道藥河在美國千禧年病歿,我的到來只是對舊地的重遊,對昔日故友的一番憑弔。我最後來到《月影樓》處,當年那幢屋前有個小庭院,古樸雅緻的房子,現今已建成新型的、巍峨的現代化洋房,住的是一家越南人。海心現居澳洲,十年前還不時回越,近年聽她來訊說:「人老了!不想走動了!」從此西堤再沒有了她的芳跡。

 

最令我感到驚訝意外的:就是這位當年美麗大方,追求者眾、而又相識滿天下的女孟嘗——海心,竟然到今還是「小姑所居,獨處無郎」之境況。這是否應驗了她筆名「海心

」的魔咒?真的「碧海青天夜夜心」了?唉!海心海心!從此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上,妳註定要踽踽獨行了!人生人生!提起人生我又開始沉入了深思:何謂人生?為什麼生要來,死要去?為什麼來時赤裸,去時空蕩?我愣然;百思不解這個人生的大問題。苦思俄頃,乍然記起有人曾說:「其實人生就是無奈、遺憾、帶有些唏噓的一首歌,為歌而來,歌完離去。」我默默的再三回味這句話,良久良久……

 

我剛從一九七四年的盛夏歸來,人還有點疲累。我坐著,凝視著也冥思著,不知何時陽光也漸暗弱了!我趕緊拿起手機,開啟文字檔,以手代筆,飛快地把地上的和腦袋殘存的陽光碎片相結合,拼湊、連接、嵌入,祈能完成一幅古今的記憶拼圖,讓我可以在有生之年,在這就快落日之餘暉裡,還能細緻的嘴嚼一些那年甘苦而又甜澀的溫馨回憶。

 

    啊!跌碎一地的陽光!

 

荷野按讚!!!

一九七四年萬幸大學所組成的《雨簫詩社》中的四朵金花,

其中一位金花,是刀飛笛兄當年溫馨邂逅的隔世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