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摯友林冠香

 

獻給2013年昆明世界僑中校友大會

 

 

有一種情感,它不需要血緣的維繫,也不需要彼此的承諾;但會在你的一生中涓涓細流一樣永不停息。它,就是友誼。

 

四年大學生涯,大家忙著上圖書館和實驗室,留給我深刻烙印只有我敬愛的導師,友情則是一片空白。半個多世紀一晃即過,我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無論是溫哥華、蒙特利爾、多倫多或舊金山、洛杉磯,給予我熱情接待的是僑中校友。數年一度的世界校友大會更是跨越世界校園友誼的閃爍亮點。

 

中學年代,我是個如假包換的書呆子,除了學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喜歡數學,中學簡單的課程已遠遠不能滿足我強烈的求知慾望。中國派來了許多資深老師,就是沒有數學老師;本地的高中數學老師連大學也沒畢業,不能給以我指導。如一道魅影,悄悄地走進我封閉的世界正是趣味相投的林冠香。

 

林君對數學的悟性還在我之上。一道艱難的軌跡題他可以演繹成充滿詩情畫意的世界。假日同學們郊遊、互訪,我和他則關起門切磋數學題,自得其樂。

 

俗話說,數學是打開知識之門的鑰匙,一點不假。我們學好數學,其餘物理、化學、生物、文、史、地,都是“小菜一碟”。我和林君同樣愛好文學,但受當時“一言堂”的限制,只知道經“御筆”欽點過的魯迅而不知有其他。讀魯迅幽默的筆調和辛辣的諷刺,我和林君讚歎不已。到了南方,多讀了一些書,我才知道天外有天,魯迅只是璀璨星空中的一顆星,也有嚴重的歷史局限。林君對文學的愛好只限於欣賞,而我偏好寫作,曾取筆名“小河”。

 

我的“數學萬能”說未出籠就碰了壁:林君就是越文無法學好。他曾奮發圖強,決心要想學方塊字那樣一個個字死記。學外語那有這種笨辦法?越語不行註定他在中學止步。我到南定工作後曾收到他寄來越南名詩人素友詩作“越北”的中譯,證明他越文有很大進步,可惜太遲了,扣不開越南大學之門。

 

起綽號(廣東話叫“花名”)是學生時代的沿襲,像個大罩子,把每個人都罩住。我因生活上糊裡糊塗,被起個雅號“大懵鬼”。林君外形粗壯,說話粗裡粗氣,外號“牛佬”。這外號起得不錯,林君幹起活來就有那麼一副“牛勁”。

 

中學時代,同學都嚮往祖國,中國刮個風,我們這邊就下雨。中國“反右”,僑中也依樣畫葫蘆,揪出個可憐蟲來批鬥。中國“鋼鐵掛帥”,我們就辦土高爐,我擔任爐長,也能煉出頗像樣的生鐵產品,還跟自來水廠簽了合同;種“高產田”,則是顆粒無收;學“三割一注”,連豬也活受罪……鬧個不亦樂乎。回憶起來,不知道當時那裡來那麼一股傻勁。對勞動,我懶懶散散,林君卻一股牛勁真情投入,曾獲得“勞動積極分子”高帽子。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展開“反修”大辯論,趣聞軼事層出不窮。我以“看看熱鬧”的心態對待,林君卻仔細鑽研文件,認為是關係到每個人前途的頭等大事。這樣鑽牛角尖,不會拐彎抹角,為他後來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高考落榜後,他曾回到老家北海。回到夢魂縈繞的祖國,迎接這個落魄遊子是無情與冷漠,家鄉大大小小都叫他“安南仔”,真是熱臉龐貼到了冷屁股!三個月後,他心灰意冷地返回越南。

 

他回北海後我仍保持和他通訊。他住的是光華路96號,信封上我卻誤寫成97,在越南應該是泥牛入海,但他卻照收不誤。原因是中國的門牌是按自然數序排列,不像越南那樣按單雙數分成兩排,9697 號是鄰居而不是“對面不相逢”。

 

我進入大學不到三個月,就接到海防傳來的噩耗:林冠香瘋了!這無疑晴天霹靂,我馬上返回海防。

 

站在我面前已不是昔日才華洋溢的林冠香,而是一個目光遲滯、語無倫次、瘋瘋癲癲之人。他感受到受特務跟蹤的沉重抑壓,一輛在街上鼓動選舉的汽車,他卻咬定是來抓拿自己的,嚇得尿了一褲子。他也曾自殺,但未遂。可以肯定,林君患了“迫害型”精神錯亂。

 

我請教師長,得到截然不同的答覆。政治老師陳華銓解釋,他受舊社會反動宣傳中毒太深,已成潛意識,無可救藥。數學老師黃孝宗解釋,他在新社會成長,找不到舊社會的影子,問題在於缺乏社會歷練,心結打不開。

 

跟林君相熟的人,大多斷然說,那是讀書太多所致,類似“范進中舉”。多讀書更應明察世事,讀書發瘋,聞所未聞。如果吳敬梓老先生死而復活,相信他一定會另寫一篇“范進落舉”。

 

心病必須心裡醫,每次抽空回海防,我一定找他促膝長談,循著他的思路,指引他走出死胡同。看來頗有成效,我先在河內求學,再到南定工作,他都曾來看望,談吐已跟正常人沒有區別。不過社會上還是以另類目光看待他,無法找到工作糊口,更談不上融匯,到了而立之年,還要依賴年邁的父親,舊病不復發那才奇怪。

 

他後來已經百病纏身,到醫院就醫又怕醫生謀害,只好找些中醫書籍自己鑽研。讀、讀得入迷,就付諸實行,在自己身上摸穴針灸,扎得百孔千瘡。到這步田地,我也無法可施。他父親向我出示他的訣別書,有一段我至今記憶猶新:“……32年撫養,兒知恩深矣,但這個沒有底的薬煲,不知何時可了……”。

 

我娶妻生子,忙於生計,也就疏於書信,慢慢音訊斷絕。認識林君的人都眾口同詞:他78年隨著難民潮回到中國,不久客死在某華僑農場。

 

他,就像一道魅影,悄悄地來,也悄悄地離去——斯人已逝,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他確切的墓葬,無法進一炷香。

 

昆明大會開幕在即,我無法克期赴會,匆忙間趕寫了這篇文章,記下一段鮮為人知的校園往事,祈求林冠香君在天之靈護佑我們僑中情誼永世長存!

 

                                                      2013-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