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黃孝宗老師

教學有方的資深老師

海防解放前夕,我從時習小學升僑中初一。當時僑中還在東京街(後改潘佩珠街)的老校舍,年代久遠,我只依稀記得教我們數學兼班主任是馮松禧老師、國文老師李崇友、博物老師阮念慈、英語老師邱之道、法語老師梁少璞、越語老師餘道慶,師生相處時間甚短,因而都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童稚好嬉鬧,當我課間玩追逐遊戲滿校亂跑時,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了一位骨架頗高、清臒而輪廓分明的臉龐上掛著一付金絲眼鏡的威嚴中年人,他以抑揚有致的粵語(僑中當時使用粵語教學)責備了幾句後摑了我一巴掌。這巴掌可令我終身難忘,是我中學時代受到的唯一體罰。他就是僑中以嚴厲出名的黃孝宗老師,他當時擔任教導處主任。

不久後海防迎來了解放,中國政府接管了僑中。這下子僑中變化可大了:校址搬遷到寬敞的陳富街新址;用普通話教學;僑生所嚮往的是天安門上巨人的聲音而再不是海峽對岸聲嘶力竭的反攻呼號。僑中師資絕大部分從國內調來,黃孝宗老師是為數不多的留任老師之一,但他仍然獲得信任,被委任教導處第一副主任(教導主任由黃子安校長兼任)並兼教數學。

社會主義學校雖然取消了體罰,但黃老師餘威猶在,最調皮的學生也在他面前也要有所收斂。這首先在於他要求嚴格,說一是一,打不得折扣。再者,他諄諄善誘,把一門枯燥的數學講得十分生動。無論上勞動課或轟烈一時的勤工儉學運動,黃老師都能身體力行,提高覺悟,成為當之無愧的新時代老師。

亦師亦友

我稍微有點兒數學天賦,因而整個中學時期,我都得到黃老師的特別關照。每逢老師出難題我總是第一個舉手,通常無可選擇時他才讓我才有機會上黑板。老師並沒有大學學歷,當我的求知欲超出中學課本範圍時,老師已愛莫能助,但師生情誼並未因此而受影響,我後來對文學的愛好是受他極大啟發。

老師住在一棟高樓之巔,好像個白鴿籠,令我想起魯迅先生的雜文在鐘樓上。每到週末,我和對數學有同樣愛好的摯友林冠香君常到他家作客。此時,黃老師好像換了一個人,成了慈祥和藹的兄長。他天南地北,用廣東話跟我們侃侃而談,他淵博的知識使我們受益不淺,好像上了一節課外輔導。對二戰史和國共紛爭史,老師就像部活字典,給我們生動講述美軍在太平洋的蛙跳戰術、北非沙漠之狼的覆滅……至今記憶猶新。老師雖然教數學,但他有很高的國文造詣。當時受到左傾思潮影響,中學語文課本只有得到毛主席禦筆點評的魯迅和鄒韜奮得到肯定,其餘的文人學者隻字不提。跟黃老師交談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幽默大師林語堂、白話文的宣導者胡適、四角號碼的發明者王雲五……

我上高中時,黃老師倡議學生要寫日記,每週上繳日記就像交作業一樣,當

時引起不少非議,卻養成我的良好習慣。中學畢業後,我都能堅持寫日記,直到北方硝煙彌漫,我們疲於奔命,才不再繼續寫。能像曾國藩那樣,直到奄奄一息還在寫日記,又有幾人?

老師孑然一身,對教育年輕一代傾盡心血而怡然自得,和魯迅呐喊中的孤獨者有形似之處。不少女生對老師有傾慕之意,但有緣無份或緣份皆無,無法拍在一起。我念高中一時,中國主張僑校僑辦,國內老師分批撤走,一批廣西師大畢業的僑生到校執教,給僑中灌輸了新血。二十多歲、花枝招展的歷史老師梁柳簪跟先生擦出了愛情的火花。老樹開花,我們慶倖老師終於有了溫暖的家。自此以後,學生登門拜訪當然地越來越少了。

中學時代的友誼終身難忘,臨別母校時大家都有寫紀念冊的習慣。黃老師給我紀念冊扉頁的題詞是:無數聲音在召喚,無數顆心在期待。親愛的朋友,請告訴我:怎樣才能成為時代的驕子,無愧的社會主義寵兒。詞藻華麗,用意深刻,令我畢生難忘。

老驥途窮

僑校僑辦政策的延續是越南政府全面接管僑校。我念高中三時(1959——1961年),雖然還用華語教學,但一律要使用越南教科書。越南教科書沒有中譯本,黃老師雖然僑居越南有年,但完全不懂越語,因而教學碰到極大困難。我粗通中越文,也就義不容辭地協助老師筆譯教科書。上課時我用越語朗讀科本,老師對照譯文來講解。老師就這樣艱難地度過他最後的教學生涯。

我離開校門後音訊缺如,只聽說越方委任的校長容納不下這位既不懂越語、又沒有大學文憑的資深教師,他被踢出了校門。終生只知誨人不倦的黃老師生計維艱,當饑寒交窘時梁柳簪老師產下女兒。老蚌生珠,本來是大喜事,但對他倆來說,卻是雪上加霜。有一年我春節回海防探親,見到他和韋長華同學師弟合作,在沙華街(光中街)笠河畔擺路邊攤賣書畫度日。

1968年,他們一家獲批准回中國。這是一項特恩:當時北方華人如果沒有國內直系親屬有所在街區確認的書面擔保,連回國探親都十分困難,更不要說歸國定居。老師旅越多年,回國後同樣是舉目無親,獲分配到江西省九江市華僑農場中學任教。

歸僑同樣擺脫不了文革浪潮的衝擊。這個善良的教書匠莫名其妙地被劃為黑五類,被發配為管敲鐘和掃地的校役。

2009年末我訪美時曾和黃孝宗老師的內弟、我中學時的老同學梁兆庭君秉燭夜談,得知老師曾有一任前妻和一散失女兒,幾經艱難才取得聯絡,但未及見面他已因病盍然長逝。造化如此弄人,我不禁感歎亦唏噓!

黃老師遺孀梁柳簪女士依然健在,她定居廣州,常在美國加州和廣州間川走。先生鶴駕西歸,我也垂垂老矣;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有機會在他遺容前燒一炷香,緬懷如煙的一段往事。

2011年為紀念越南教師節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