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童的叫賣聲打破了湄公河畔的水鄉的寧靜——西貢出版的報紙晌午才到達小鎮。今天適逢週日,我在安樂椅半躺著,悠閒地品嘗咖啡,買了一份當日報紙。一副熟悉的臉孔映入我的眼簾。是他,是他?曾英傑,昔日的同窗好友竟因販毒淪為階下囚!我彷徨、無奈,又不禁長長舒了口氣。

 

五年來,我千方百計想抹掉英傑的影子,要忘記不值得懷念的回憶。可是命運總愛開點兒小玩笑:越想忘掉的東西,越揮之不去。正當我生活步上正軌時,英傑的形象又像鬼魅般纏著我。還是五年前那副桀驁不羈的眼神,分道揚鑣時英傑麥克亞瑟式的豪言:「嫣紅本來就屬於我,失去的東西一定要搶回來!」也歷歷在目。

 

為了使英傑的挑釁成為泡影,我一步一個腳印,在河邊小鎮做起石料生意。越南南方不產石料,我通過特殊管道在柬埔寨肯特山採購花崗岩和長石,成了小鎮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石料的銷量不大,但很穩定;即使淡季,也不怕庫存風吹雨打。我慢慢成了殷實戶,置車買房,成功迎娶了嫣紅。我妻是“椰鄉小姐”,稍有艷名,但處世低調,勤儉持家,唯一不足是我們膝下尚無兒女。

 

我把報紙遞給嫣紅,要她分享“勝利者”的喜悅;但妻的冷漠使我的興頭戛然而止。她要跟我分享更大的喜悅:她有喜了!

 

晚飯擺上了,妻燒了一道我喜愛的家鄉菜。我百感交集,提不上胃口,但也要裝吃得津津有味,以討年輕妻子的歡心——英傑早成陌路,應該把他的陰影從我們的餐桌上驅逐掉。

 

越南電視台正在播送“法律快訊”。天啊,鏡頭對準了英傑,我感到他冷冰冰的目光瞪著我!我拉著妻子,告訴她已查明英傑就被關押在離檳椥近百公里的第八看守所,建議我倆一起去探監,聊盡故人情誼。嫣紅以懷孕為由,堅決推辭,並勸我“往者不可諫”,不要再翻老皇曆了。

 

我也說不清什麼原因驅使我非去探英傑不可,第二天大清早就獨個兒驅車前往第八看守所。英傑穿著囚衣,我們之間隔一張木桌子,相距盈尺。

 

為什麼老遠跑來看望我曾經的情敵?我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無聊,難道要目睹失敗者窮途末路?我努力使英傑明白我來的目的只是探望老朋友,但無法說得順理成章;反而英傑主動打破尷尬場面。

 

英傑談到,他曾經幾次路過我的新居,但只從遠處遙望,見到我跟嫣紅的幸福生活,表示祝賀。他幽幽地說:「癡迷同一個女子,我們曾經是對手;現在勝敗已分,成者為王,我也沒有什麼好說,但願干戈能夠化解。」

 

英傑的話擲地有聲,解開我的鬱結。幾年來,我置產業、娶嬌妻,為的是向英傑誇耀,希望有一朝一日,英傑看見,將自慚形穢。得知英傑因販毒而身陷囹圄時,我曾經設想,可能英傑為了跟我比拼,想盡快“發”起來,不惜鋌而走險;從而沾沾自喜,情敵這下子徹底完了。

 

離開看守所,我感到有點兒自卑,好像成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羈押的囚犯。

 

我回來就立即告訴妻子剛去探監回來。對這樣重大事件嫣紅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反而令我舉止失措,下意識地翻書看,翻了好幾頁,也不知所云。我茫然說:「假如你當時嫁給英傑,說不定世界上少個罪犯。」

 

妻習慣了我出乎意料的假設,不感到意外:「國強哥,如果這樣,說不準你成了罪犯?」

 

我點頭:「世事難料,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

 

如果在生存競爭中互相傾軋,憑空樹立一個無形的對手,當陷入逆境時常常不能自拔。我回顧嫣紅說:我捫心自問,覺得英傑很可憐。」

 

妻隨手翻開我手中的一頁書,笑著指給我看:有書為證(?):人人都有心向上,但往往一念之差,走上一條不歸路。」

 

多少年來,我張本求利,雖然遵循正軌,但為的是追求發家致富,談不上什麼有心向善。我在記憶中搜索,一生最大的“義舉”是中學時的拾金不昧,發表在當地報紙的“好人好事”。只有五十六個字的簡短報導,也沒有照片;雖然我還珍重地保存著,但剪報發黃,金額也太小,引不起妻的注意。

 

嫣紅回憶:當妹子十歲時,到河邊洗浴,不幸被湍流沖走,是英傑哥捨命相救。沒有英傑哥,妹子早就溺死。這件事只有我們倆知道。」

 

停一會,她又娓娓說道:長大後,英傑哥認為妹子笨拙,怕遇人不淑將終生受苦。大恩不言謝,但妹子總不能拿愛情作為交換,因為我早就喜歡上你,國強哥,你說是不是?

 

我不懂把英傑的“義舉”向公安機關稟報能否證明嫌犯人身清白,減輕量刑?至少,從現在起,妻子公開她的“秘密”,我們兩個大男人間的恩恩怨怨從此一筆勾銷,兩個平行的火車軌終於在地平線銜接在一起!     

 

寫於2020.6.22寄自越南202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