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師唯望白雲飛

永恆追悼書畫家關存志恩師

 

 

    今晨醒來,和平日不一樣,始終有一種不可明說的感覺一直糾纏。預兆告訴,也許是個很不美麗的一天。

    用過早餐回來,翻開報紙,瞥見您的大名和照片,略略過目,以為您出版一本個人畫集和舉辦畫展。不!再仔細一看,緊貼在您名字後邊還有四個字,是連想也想不到的四個字“與”。

    眼紅了,淚流了,心碎了,魂醉了。此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眸光,疑是昨夜的月色朦朧成我今早的視線,再揉揉一下眼睛看個清晰。最後,事實還是事實。

    ……………………了。

    您知道麼?選擇把手上的報紙立刻放下,是很無奈的情緒,不忍心去看,也不想再去看一張很不起色的春景。不知怎的!才是清晨,心卻瀰漫一片的迷霧!

    六月十日,您漫向遠方的那天。堤城也沒有一陣輕風來函通知,堤岸更沒有一縷細雨剪貼成箋。四下一直沉寂、無聲。

    我立刻開車來到您生前住過的樓舍,觸目皆是一堆亂糟糟無人整理的往事,還有一些悲傷憂鬱的陳舊畫具,以及那四壁冷落寥寂的舊牆。除了那幀飛瀑流淌如淚的悲聲,我能看到什麼?和聽見什麼?您說呢!老師。

    您身世淒清,結婚不久師母西去,無子無女,拋下一個孤苦零丁孤身孓影的您,入夜只好細數斗移星轉,清晨醒來唯有自己斟茶遞水,自品清涼。淡薄三餐漫度年月日,您說都早已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的滋味,何須介意再來一勺孤寂……清閒唯寄山水,盡抒暢天地萬物間,譜寫一幅幅彩色人生。

    今日,我重返居,來看望您。沸沸騰騰的熱血一如冰凍的南北兩極,跳動的脈搏也僵硬了,一片憂傷溟濛的霧靄直籠罩著,呼吸開始困難,摸不著蔚藍的天空,思念的淚花只好在心中流淌著、流淌著……

    我是一隻銜住絲絲淚痕片片痛惜立即飛來看您的歸燕。當我聽到您離去的音訊,晴空霹靂時……

    如今來了,千言萬語已流逝,隨風漂泊,欲說還休,我還能說一些什麼呢?

    一個月前,應該是四月中旬,才與您相見不久,我還提著理想的背包來向您學畫的,見您體態還硬朗著呢。因近來諸事繁忙,暫向您請假,說下週一才來繼續上學。沒想到,歲月如梭,季節嬗遞,世事匆匆,生活的林林種種所逼迫,促使我無法抽空,本來想來上學和順便探望您老人家的。沒想到,沒想到,一個「本來」卻成了一個千年萬載千秋萬世無法補救無法挽回的「本來」啊!不知世事還有多少個「沒想到」的呢?連見最後一次面的機會也沒有,連上最後一炷清香的機會也沒有,甚至連送最後一程的機會也沒有。幾曾努力,幾經掙扎,幾番悔意,不能不能得到人生的第二次,翻找重來。老師呵!您說吧!我悲哀不悲哀?……

    已往怎堪頻頻回溯,抹不去那幕幕溫馨就只好讓他重演吧……那年二新春,我來您家拜年,彼此促膝談心許久,輕歎間,您鼓勵著我,一種慈父般的錯愛及關懷:「忠啊!你多抽點時間來學畫吧!再勤力點和多下點功夫,趁著現在我的手還沒抖,你要學什麼,我儘量教完。我年紀已大了,不想把自己所懂的,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不知為什麼!淚花未曾奪眶而出,心卻早已潮濕了,感激的話語一再哽咽住了,不知要怎樣去撫慰您當時的那顆心呢?只記得很牢──我心中的熱淚一直淌流是唯一的表白。您的這些話彷彿一泓清澈見底的湖心,流注千年萬年,沒有任何一層枯葉雜草泛起的漣漪。又似一股清脆圓潤的溫婉直在我耳際回蕩,教我永遠銘記於心、永遠、永遠……

    如今驀然回首,是催上!是催淚!更是催我懊悔啊!因我未去落實,未能圓您老人家一個美麗期許的遺願,是我人生的惋惜呀!……

    就這麼一片清涼荒蕪的唏噓在我心田裡無奈的堆積著。若果一切可以從頭再來,會先做些什麼呢?飛燕。請你告訴我吧!否則,獨在煙雨莽莽處,一抹落暉西下後,我渺茫了方向,摸索不著璀璨的霞彩,更不知怎樣踏出穩健的腳步,照亮明天啊!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登入佛門正敞開的萬佛寺,一片暮鼓晨鐘當頭捧喝,及時悠揚的送來,放懷此空門,希冀身心清淨得渡。

    今日,我特來看望您。沒想到,同一片天空不同了地方,同一個地方不同了心情。我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漫登寺樓。東張西望了良久,沒見到您前來迎迓。老師,您在哪兒?您在哪兒呀?

    拐彎處,唯見一張孤獨冷清的遺照,悲戚戚的坐著,等著、望著、靜著……

    老師啊!您坐在這兒有多久了?是不是從那天開始一直坐到現在呢?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一直不作聲?也許這正如您那清高的情操!還是低調的好。

    我是從今早十九日的報章得悉後趕路而來的,我一直找、一直再找啊。還好!總算終於能找到您了。哎!難料到,多年後的今日,師生相見時,一頁風雲散,心亂如麻的情緒哪!再見不到您已往慈祥的面容,再聽不見你已往溫婉的叮嚀,只見到眼前擺著一張陰陽兩別的遺照,應該說是一張消瘦憔悴的背景,還有嘴角上那似笑非笑的哀傷眼神……

    老師!我拿來了您素來所喜歡吃的,趁著還熱,就嘗嘗吧!難得一清閒。老師!不急。就請您慢用。都很長時間了,沒讀到您那副細咬漫嚼的憔悴樣子哪!請不要怪我,到現在才遲遲來看望您,讓您久等了!久等了!…….

    點著三炷清香,跪在您的靈前,千話洋洋欲說的我流利不出一句,應該談些什麼話題呢?扯及昨日忘記把歡聚的笑聲帶走?還是今晨刻意把疲倦的包袱卸下?抑或明朝隨緣把離合的唱戲看淡?請不要不要苦苦的追問我啊!其實我也不懂,我什麼都不懂。只是一隻奈不起多情摧折的小雀,是舔著羽羽哀傷飛來的小雀……

既然開始又何必那麼快的結束?漫漫長途路路人生,燈火闌珊處,你人在?唯見殘破的野荷兜不住半點雨露一勺霧水,我的淚花更是飛濺、傾瀉。正淒風苦雨中,這株桃李還未茁壯成蔭時,您就如斯忍心的離開了,拋下難消的悲痛和無盡的惋惜遺留給我。為何呢?老師!

佇立此岸,對碧海長嘯再呼喚,已永遠牽不到您的掌心了,更看不到一朵浪花名字的綻放了,回蕩的哀聲竟成了另一種難耐和斷腸的絕句。見您漫水一方,依舊笑得很玄也很祥和。我能如何呢?

您都曉得的,不是說好了嘛!要把所懂的、所會的、所知的……都傳授下去?還有,您不是要出版一冊自己的畫集和舉辦一次個人的畫展?只要多等些時間夢就可以圓了。老師呵!為何來去匆匆?聚散難料?是緣分的說明麼?還是……誰能為我再詮釋?

    但,有一點可以勇敢肯定的。當您來時,我不能笑迎著您。然,當您歸去,我會揮淚別您…...

    從此以後,美術界的那一支斑白千絲的畫筆,就擱淺在塵封僕僕中,給過歲月深埋厚葬在地下的幅幅珍藏,千百年後,您依然千片多彩,萬霞璀麗的!

    從此以後,您的名字美在小橋流水人家,美在寬莊大道,美在堤城,美在文壇美術界,美在走過的每一步,美在粉彩畫、炭粉畫、水墨畫、鉛筆畫、絹畫、油畫、素描、廣告畫設計、舞臺佈景、戲院廣告上……

    我也體會到,深深的體會到,您也是為了下一代的莘莘學子,雙鬢甘心斑駁,又把枯槁的瘦身撐住一片逐漸薄去的晨昏,再次付出心血滿腔,咳成如斯的樣子了,還照樣執著坐在那張陳舊的木椅,默默的傳授,默默的教導,一筆一嘮叨,一劃一關懷,直至四肢最後劃上休止符,上句點……

    就在兩個月前,您已作了人生劇終一幕最精彩的演出。畢生最大的貢獻!

    終於,您已瞑目躺下安息了、長眠了。

    我不想再打擾您了,也把所有的分飛燕都趕回去了,好叫大地寧靜,還給您一方淨土。

    一路走來,您已夠淒清、也夠寂寥了。從此以後,世人不再騷擾您了。苦澀的味道從此甜蜜美味了。

    恩師啊恩師!離去是另一種再生的註定!也是抖落濯濯的塵封!更是一種超凡的解脫!那就脆灑落一城舊愁及操心!

    大雄寶殿前,又點著三炷清香,再次為您虔誠祈禱!難得在萬尊如來的慈悲下,佛光接引,就開始您那永恆的生命吧!而我,而我……會自我鞭撻,自我催促,向前邁進,勤奮求上的。無畏這場挑戰、這些荊棘、這回坎坷、這重艱難,去摸索及認定自己一片的新綠洲。

恩師!讓我再為您披上最後那一件清淨無染的身心吧!

…………

 

 

後記:脫稿於二一二年六月十九日星期二,當翻報驚聞教我學畫多年的關存志恩師於六月十日西去,痛心疾首萬千,抑壓不住感慨之情愫,再度寫下第二篇拙文作永恆的追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