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杜詩英譯的管見

 

《英譯杜甫律詩十首兼談體會》引言

    

     翻譯科技文章只要正確通順,也就是只要達到信和達的要求。可是翻譯詩詞卻還得追求藝術上的美;也就是除了信和達,還得求雅。不論是漢譯外還是外譯漢,都應當如此。

 

形似與神似的問題是一切藝術作品的共性問題。如果形神兼備,當然最好。 但有時不可得兼,不得不有所取舍;孰取孰舍,如何取舍,就決定了藝術作品的質量,體現了藝術家的造詣和風格。我認為形似是初級階段,神似是高級階 段,是形似的飛躍,是形似的升華。形似而忽略了原作的深層內涵,猶如依樣 葫蘆,舍本逐末,必然皮相膚淺。而神似者則遺貌取神,不拘泥於字字對應,卻表達了原作的深層內涵。神似基於形似,而又擺脫形似,超越形似,應該是 我所追求的藝術境界。為此就得對原作的內涵努力深挖和開拓;就得在理解和 表達方面不斷加強自己的功力。

 

杜甫的律詩難解之處頗多,各注家往往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因此我認真地 閱讀了古今很多注本,細心地斟酌取舍,其目的就在於吃透原作,透過原作的字句和遵循注家們提供的`線索來尋繹其深層內涵。

 

杜甫(712-770)生活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是我國最偉大的、現實主義的、同情人民的詩人.他的詩至今“光焰萬丈長”(韓愈評語),不僅值得我們學習,從中吸取營養,也值得翻譯出來,介紹給外國朋友們。他的詩措詞講究,格律嚴謹,且多難解之處,譯家常望而生畏。相比之下,他的詩譯成英文的 就遠不如李白和白居易的多。不過從十九世紀到現在,也已有許多譯家,如 H.A.Giles, W.J.B.Fletcher, Wittier Bynner, Florence Ayscough, L.A.Cranmer-Byng, Amy Lowell, Rewi Alley, A.C.Graham, Stephen Owen,楊憲益夫婦,柳無忌,羅郁正,翁憲良,許淵衝,謝文通,吳鈞陶,李維建等。我先後收集到的、有關這十首的譯詩就有74篇之多。其中一部分收集得早些,我在翻譯時曾借鑒過。

 

英詩有格律體、無韻體和自由體。翻譯杜詩究應采用哪種體裁呢?譯者完全 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來選擇;只要譯得好,什麼體裁都可以。從翻譯史來看,老一輩翻譯家采用格律體的居多,如H.A.Giles W.J.B.Fletcher 等;而當代 翻譯家則采用自由體的居多,如楊氏夫婦、翁憲良、柳無忌、S.Owen等。 R Alley 採用不講節奏的無韻詩體,就像把散文任意分行,其本質也就是自由體了 。許淵衝、謝文通、吳鈞陶等仍用格律體。譯詩質量的高低是不能光憑形式來判斷的。

 

    格律體形式優美,可是難度大,束縛多。有人把它比喻為帶著鐐銬跳舞,自討苦吃;也有人說帶著鐐銬跳舞而能跳得好才是真功夫。可是很多人對格律體是望而生畏的。Arthur Waley 就說過:“If one uses rhyme, it is  impossible not to sacrifice sense to sound.(用韻必然會因音害義。)他又說:“The restrictions of rhyme necessarily injure either the vigor  of one's language or the literalness of one's version.”(韻腳的限制必然有損於語言的力量或譯文的準確性。)何況除韻腳外,還有節奏和音步的限制呢!難怪很多人就把格律體視為鐐銬和畏途了。初大告本想用格律體來翻譯宋詞,後來也由於這些原因而改用了自由體。楊氏夫婦的格律體英詩寫得很好,後來也因為當代潮流的影響而採用了自由體來翻譯漢詩,這樣做當然也省力得多。

格律體的難度大,采用此體翻譯漢詩而獲得成功的也不多見,其譯作往往生硬難讀。追求形式、取捨不當和因文害義之處極為常見。其中或許還有態度不夠認真和功力不夠深厚的問題。

 

採用自由體的也工拙互見。楊氏夫婦和翁憲良的譯作都很優美。但也有些譯家譯得比較粗糙,讀起來不大像詩,顯得枯燥無味。這可能是受當代英美流行詩體的影響,也可能是為了追求效益而粗製濫造。取消了格律的限制,翻譯起來就比較容易,就能快速,就有數量,也就有經濟效益。試想如果一位詩詞翻譯家光靠此道來維持生活,而稿酬一般又偏低,那麼不求效益就會餓肚子。這也許是粗製濫造的根源。更何況當今要發表任何作品不但沒有稿費,反而要掏腰包倒貼給出版社呢!這樣一來,版權和知識產權不就成了負債權了嗎?高強度的腦力勞動成果非但一錢不值,反而成為負值了!這種做法在歐美一般收入很高的國家,發表作品只是為了獲得學術地位,行得通,但版權還是得到尊重的。而在我國,這樣做是極其有害於文化事業的發展的,是不適合我國國情的。

 

    自由詩體拋棄了傳統的節奏和韻腳,總得有能夠體現詩的特徵的新手段來代替,否則就成了分行的散文而不成其為詩了。何況還得注意節奏呢!有的翻譯家說:當代的外國朋友不讀格律詩而只讀自由詩,因而格律體的漢詩也只可翻譯為自由詩。果真如此嗎?就以楊氏夫婦為例,他們的譯詩大多採用自由詩體,但在早期也發表過格律體的譯詩,甚至在1986年第一版的Poetry and Prose  of the Han,Wei and Six Dynasties(《漢魏六朝詩文選》,Panda Books)裡面也發表了用格律體譯出的曹操《短歌行》,陶淵明《歸去來辭》和劉勰《文心雕龍》多篇贊語,並不是把格律體一概排除的。英美的詩歌讀者們的情況又如何呢?豐華瞻在《略談漢詩英譯》(外國語》2/86)一文中談到他於1983-4年在美講學,發現美國人對現代派詩歌的反應很冷淡。他說:“現代派詩歌沒有得到群眾的愛好。我覺得一種文學體裁如果得不到廣大群眾的喜愛,其生命力就有限。我相信現代派的成為‘時髦’只是短暫的現象。”這段話很值得詩詞翻譯家們深思。我認為主張自由體的翻譯家對於格律體大可不必深惡痛絕。那種“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態度未免偏見太深。而主張格律體的也不必排斥自由體。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必將有利於百花齊放。大家可以等待時間的考驗,讓廣大的讀者群眾來抉擇和評分吧。

其實自由詩也並不容易寫好;採用自由體來進行詩詞翻譯也未必容易譯好。 X.J.Kennedy An Introduction to Poetry一書中引用了W.H.Auden的一段話 :“The poet who writes free verse is like Robinson Crusoe on his  desert island: do all his cooking, laundry and darning for himself.  In a few exceptional cases, this manly independence produces  something original and impressive, but more often the result is  squalor -- dirty sheets on the unmade bed and empty bottles on the  unswept floor.”(寫自由詩的詩人正像荒島上的魯賓遜一樣:做飯、洗衣和縫補都得自己動手。有時這種雄糾糾、氣昂昂的獨立精神也產生了一些獨到的、感人肺腑的詩篇,但也只是少數例外情況而已;更常見的結果卻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床上的被單、褥子髒亂不堪,無人拖掃的地板上甩著一個個空酒瓶。)這段話很有啟發性。用自由體來寫詩或翻譯詩詞都必須狠下工夫才能成功。

 

許淵衝在《漢英對照唐詩一百五十首》序言中指出:Waley 等的散文體譯詩 “即令達意,風格已殊”。此語用於杜詩的翻譯,尤為允當。杜甫的律詩格律十分嚴謹,採用格律體來翻譯杜詩有助於體現原詩的風格。格律這種形式美也是必要的形似。這樣做也是對詩人杜甫的尊重和忠實。杜甫那個時代還只是英國Beowulf的寫作年代,用格律體來翻譯杜詩就顯得古色古香,與時代相吻合。由於這些原因,我就決定用格律體來翻譯杜詩。

 

    我所譯十首都採用抑揚格,音步則用四音步至七音步。韻腳用aabbccdd的居多,也有用aaba,ccdc的。杜詩每逢雙句都押同一韻,有時首句也押韻;這在英譯時難以做到,因為英語中同韻部的字較少。採用兩句一韻比較自由;而且遇有不妥處修改起來也比較容易,只要把有關兩行換個韻部即可,並不涉及全詩韻步的更換。至於原詩中的對仗,我就不強求再現了,因為英詩中是很難見到對仗的。我認為這些地方是應該靈活變通的。這樣的處理方法諒不至於受到“ 不像杜詩”的指責吧。

 

   我在押韻方面力求嚴謹。輕音節互不相押(如heaven,haven);輕音節不同重 音節相押(如occur,order);不在行末用頭韻(如send,sight),諧元音(如 bend,bed),諧輔音(如rain,line),倒末韻(如bend,bell),排韻(如 not,neat)和目韻(如love,move)之類的假韻。當代美國詩人Richard  Wilbur, W.D.Snodgrass,Theodore Roethe, Robert Lowell, Isabella  Gardner, Maxine Kumin等人常用假韻,有的還輕重音節互押。吳鈞陶的譯詩中 也頻用假韻(如beyond, found/ frontier, clear/ moon,roam/ bloom,home/  muddy,body/ cottage, passage/ crumbles, scrambles/ owed, old/ word,  world等)。我認為假韻讀起來令人不快,毫無美感可言。與其押假韻,倒不如不押韻而採用無韻詩體或自由詩體了。

 

英譯一詩句時,可以有種種不同的表達方式:可以正面表達,可以反面表達,也可以旁敲側擊地表達;也有種種語法結構和語序排列法;同義詞、反義詞、近義詞等也很多;同一韻部的詞雖少,韻部卻很多。採用英雄體,兩句一韻,不斷換韻,既容易寫,又便於修改。因此押韻的問題是不難解決的,並不必須求助於假韻。

 

我能寫舊體詩詞。在學習寫作的過程中,我曾多次嘗試採用律詩、絕詩和多種詞牌來表達相同的內容,嘗到了甜頭;從而認識到不改變內容而改變形式是完全可能的,猶如相同的酒可以裝入各種不同的瓶子一樣。關鍵在於適當地剪裁。要一點不增,一點不減,字字有著落,那倒是不可能的,也可以說是不必要的,是愚不可及的。

 

翻譯詩詞應該潛心於藝術的追求。杜甫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精神寫詩,我們也應該以這種精神來翻譯他的詩。古人“吟安一個字,拈斷數根須”的那種精益求精的刻苦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追求效益的功利主義是詩人的大敵,也是詩詞翻譯家的大敵。

 

    我譯詩的目標是信、達和雅,要全詩語氣連貫,恪守格律而不為格律所束縛,盡可能不求助於加注,不需對照原文而讀起來仍像一首詩,朗朗上口,詩意盎然,令人讀之不厭。這也就是Charles Budd所說:譯詩要“pleasantly  readable”。寧可犧牲一些次要內容而要著重表達主要內容。要盡可能深挖內涵,用深刻、強烈或者委婉的詞語,或者用適當的修辭手段來深化原詩的意境。我試譯的十首只是為了探索這種翻譯方法的可能性。試驗的結果使我相信這條路還是走得通的,並不是某些人所說的“死胡同”。雖然不能說這種翻譯方法適用於所有律詩,但我相信很多律詩是可以這樣翻譯的。

 

補白:

Tribute to Four Masters     Du Fu         章學清譯

 

Four Masters represent the modern trend,

Why do you scrawl to rail at them no end?

With all your names and bodies out and gone,

The Rivers roll their water on and on.

 

Notes

1Du Fu712—770 Poet of Tang Dynasty the greatest poet of China. The latter part of this poem has often been quoted.

 

2Four Masters: Wang Bo(650—676), Yang Jiong(650—693), Lu Zhaolin(635—689), Luo Binwang(640--?). the 4 great poets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

 

3on end: without end; endlessly

 

4the Rivers: the Yangtse River and the Yellow River

 

杜甫《戲為六絕句》其一: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2007.12.16 寄自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