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 弟

 

 

    娘終於駕鶴西歸,高椅村的人說,是上蒼赦免了娘的苦難。

    老大吃皇糧,在城裡當幹部,是個單位的頭。娘有病,老大討厭她。娘說我好歹還養了個老二,我跟老二過。

    娘犯病了,老二兜裡沒錢,沒法送娘進醫院。娘說,給老大打電話吧。老二說,我不敢打,怕老大罵。娘說,我親自打。村裡只有胡疤子那兒有電話,老二把娘背到胡疤子那兒。電話打通了,老大很不耐煩。我說娘,你一點頭痛腦熱就給我打電話,我還工作嗎?沒錢醫病就先賒賬,帳以後我來結。我真不明白,你發病了就來找我,老二不是在你身邊嗎?那頭電話就叭的掛了,傳來嘟嘟的忙音……

    畢竟自己是娘所生所養的,老大也不能撒手不管娘。老大每月給娘60塊錢,30斤大米。按道理老二也得出錢出糧,但他和娘一起過,也就不存在出錢出糧,只好算糊塗帳。

    老二乖靈不足,老實有餘,四十好幾的人了,還成不了家。他哪兒也不去,就守著娘過日子。娘催促老二也去外面打工掙點錢,如果有緣分,也該找個婆娘成個家了。老二說我們兩兄弟都不在您身邊,誰來照看你?

    娘發怔,無語……

    那一次娘得了重病,老二硬撐著租車把娘送去了鄉衛生院,花了兩千多元。錢是借的,但後來老二想辦法還上了。過年時老大回到高椅村,老二提到娘的醫藥費,還說到夏天給娘買了電扇冬天給娘買了木炭的事。

    老大火了,我每月錢糧按時給娘了,你給了嗎?我不但養著娘,還養著你,你花了這點錢就要攤到我頭上,虧你說得出口。

    老二啞了。

    老二春夏上山採倒鉤藤、五倍子,冬天挖冬筍、葛根賣錢以補家用。如果哪家死了人,他也會邀集那些“歌郎”去唱葬歌,唱一個晚上,孝家會打發“歌郎”三五十塊。說到錢,老二在老大面前抬不起頭來,但自己長年累月候在娘身邊,娘犯病了自己買藥煎湯,倒屎倒尿,這不但要有孝心,還要花精力花時間。就當自己是個佣人,佣人也要工錢呀!老二只在心裡自己同自己說。

    現在娘壽終正寢,靜靜地躺在棺槨裡,兄弟間的紛爭隨著娘的升天行將結束。

    老大主持操辦喪事,單位、同事、熟人蜂湧而至,奔喪的小車魚貫而入,大家都是衝著老大這個頭來的。老大說,娘清孤寂寞了一輩子,他想請樂隊送葬,讓娘熱鬧升天。老二說,我想請平日結交的那幫“歌郎”來唱葬歌,娘沒有過一天快樂的日子,我想唱著歌送老人家一程。“歌郎”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工錢。老大笑了,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請了樂隊,你就一定要請“歌郎”,想擺擂台賽?好啦好啦,誰願意來唱就唱吧,也就是添幾雙筷子,請他們吃幾頓飯的事。

    晚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樂隊在憋著嗓子吼。以前村裡辦白事,看熱鬧的只抽孝家散的一根一根的煙,宵夜飯是吃米豆腐。這回老大是見人散一包香煙,晚上的宵夜飯是四菜一湯,還可以喝酒。鄉鄰感嘆,這回老大操辦白事操辦出了氣勢,死去的人也跟著風光體面。

    在靈堂的一隅,七八位“歌郎”圍著一盆炭火在陰一句陽一句地唱葬歌。這些“歌郎”家裡都不富裕,圖的是孝家給幾塊零花錢。

    老二說,請各位“歌郎”唱唱我娘盤養兒女的辛勞艱難,罵一罵那些不顧娘的死活的不孝子孫。我沒錢開給大家,但飯隨便吃,酒隨便喝。大家就唱《二十四孝》吧。

    於是,開鼓師就掄起鼓槌,邊敲鼓邊唱起來。

        天地開張,日吉時良。天有八角,地有四方。

        上有玉帝,下有閻王。註定生死,才有爹娘……………………

    其時,老大悄悄把開鼓師拉到僻靜處嘀咕了幾句什麼。

    開鼓師回到原地,就說,今晚我們雖然是老二請來的,但長兄為父,我們還得聽老大的。今晚不唱《二十四孝》了,老大給了我們一個新的葬歌詞,如果老二你不允許唱,那我們只好告辭了。

    老二驚呆了,想不到老大暗中來插這麼一杠子,如果“歌郎”中途離去,覺得很對不住死去的娘,自己也好沒面子。於是趕緊攔住開鼓師一拔人,說,我也沒做什麼規定,大家喜歡唱什麼就唱什麼吧。

    於是“歌郎”們就坐定正式唱開了。

        老大孝心感天地  當官常把娘惦記

        娘臥病榻命難保  老大抓藥又求醫

        熬藥煎湯忙暈頭  問寒問暖孝子意………………

    老二一直靜靜地聽著,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葬歌竟變成了對老大歌功頌德,卻隻字不提娘如何含辛茹苦把兩兄弟養大,如何苦度光陰。

    老二終於忍不住吼一聲:閉嘴,唱的什麼狗屁歌!滾!

     “歌郎”不再唱了。開鼓師從衣兜裡掏出一個紅包,當眾拆封,抽出一疊百元大鈔,每個“歌郎”手裡塞了一張說,這錢是老大給的。你老二夠交情,請我們來吼一個晚上,一文錢不給,白唱!現在誰有錢我們就聽誰的,我們得繼續唱!說畢開鼓師又咚咚咚地敲起了鼓。

    老二打個怔,竟噎得好久說不出話來。他轉身跑進靈堂,伏在那漆黑的棺木上失聲痛哭:我苦命的娘,你為什麼不帶著我一起走呀……

    安葬了娘以後,老二離開高椅村,到深圳打工去了,發誓不混出個人樣來絕不回高椅村。

    後來老大出事了,被雙軌關進了大牢,昔日的親朋諍友怕拈腥惹臊,竟沒有一個人敢去看他。

    冬天來了,被褥單薄,添加的衣服也不多,老大不知怎麼才能熬過這寒冷的冬季。他缺衣少食,但更缺的是親情。正當老大哀嘆世態炎涼,人情寡淡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想到,老二帶著新婚妻子,一人肩上扛著被子一人手上摟著衣服,從大老遠的深圳趕回來看他……

                                            2013.12.16
 


 

父 子

 

 

    兒子山崽三十好幾討不到老婆,興旺急死了。山崽並不傻,只是人本分,木訥,不愛說話,緣此總不討女人歡心。

    命中註定不會讓山崽做孤家寡人,某日村裡的麻秋嫂同興旺商量,說白岩村有位叫月季的姑娘在縣城打工,白天在酒店做事,晚上同男人上床,近日被公安人員以嫖娼罪給抓了。罰款五千元,繳了罰款就可放人。父母蒙羞難以見人,發誓詛咒不肯贖出女兒,放出話,誰願意贖出女兒,月季就嫁給誰。

    興旺動了心,說只要月季以後改邪歸正,浪子回頭金不換,說不定會正兒八經過日子。山崽是個聽話的孩子,老爹說什麼都百依百順。他揣了錢進了縣城。

    那月季眉清目秀,身材妖嬈,一雙大眼顧盼多情,興旺自是歡喜得合不攏嘴。但冷靜一想,兒子的婚姻不是件光彩的事,也就不驚動四方親戚,讓山崽和月季草草地完了婚。

    興旺快奔八十的人了,但身板硬朗,手腳勤快,照樣種陽春。農閑時他還上山採倒鉤藤、管子蜂、五倍子,挖冬筍、野生姜、蓮鐵蔸賣錢。

    興旺催促山崽去打工,靠種陽春不是個事。過去山崽不去打工,是擔心沒人照顧自己,現在有了月季,山崽可以放心去打工了。山崽考慮再三,就往深圳走了。

    興旺餵著鴨子和耕牛,他清早把鴨子趕到田衝裡,然後割些草餵牛,末了順便砍一捆燒柴回家。回到家中已九點多鐘了,月季還躺在床上睡懶覺。

    興旺想去敲門,但公公敲兒媳的房門有諸多的禁忌,手就僵在空中,那門就一直敲不響。他唏噓一聲,踅回身子,兀自生火煮飯。飯菜弄好了,月季終於打著哈欠起了床。

    月季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爹,我懶散慣了,生活沒有規矩。以後你吃你的飯,不要管我,我不會見怪的。興旺不作聲,只在心裡說,一家人都不在一起吃飯算一家人麼,哪來的規矩?

    以後月季倒很少睡懶覺,早晨吃了飯,就出門去了。興旺到田壟裡放了鴨子,到山上割了牛草回家,只見一把鎖鎖住家門。進得屋來揭開鍋子鼎罐一看,菜是涼的,飯是冷的,他倒抽了口涼氣。

    月季本來就是個吃喝玩樂慣了的人,家裡根本就關不住她,她天天跑到鎮上去打牌。沒有晝夜之分,她晨昏顛倒地過日子。

    興旺感到有難捱的寂寞,以前山崽猴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好貼心的。現在自己常是孤身一人呆在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日子過得好寡味喲!他借酒澆愁,身子醉了,心裡醒著,他老想哭。

    有一天,月季說想跟興旺借點錢。興旺說你借錢幹什麼。月季坦率地說,她打牌輸了想扳本,並說定一個星期後一定悉數歸還。興旺思謀一番,就給了月季三千塊錢。

    過了一個星期,月季不但不歸還那三千塊錢,還說一恩不如再恩,還借五千塊錢給她,這回她有把握扳回來。興旺默了半天神,又拿出五千塊錢,說兩次一共八千塊錢,他也不打算要月季歸還,只是下不為例,以後一分一釐他也不願借給她。興旺說了狠話,封了門。

    月季仍是不分晝夜地陷在牌桌上,聽說她輸得很慘,還借了高利貸。

    興旺急了,打電話給山崽,說你別只顧打工,回家管管你的老婆。山崽大驚,他打了一年工,一分一釐都寄給了月季,想不到月季把幾萬塊錢都輸在牌桌上了。

    那晚,月季仍貓在二狗家裡“開莊”。八仙桌的四周圍了好幾圈人,個子矮的還站在凳板上。大家把脖子扯得老長,眼睛鼓起牛卵子大,一眨不眨地盯著桌子上如山般的鈔票。

    其時有人悄聲說,興旺來了。話音剛落,興旺就拱了進來。他撥開人牆,一腳掀翻了八仙桌,桌子上的鈔票四濺開去。興旺朝月季一個耳光甩去,罵一句:敗家子,你不是人,你豬狗不如!

    眾賭徒先是一愣,繼而瘋了般地爭搶散落在地上的鈔票……

    這下就鬧翻了天,回到家月季糾纏著興旺又哭又罵。罵累了又立馬打電話給山崽,說你馬上滾回家,家裡出大事了。

    山崽日夜兼程回到家裡。月季明鑼響鼓地提出兩條,要麼離婚,要麼把興旺趕走,她同山崽一起過,再這樣下去,這日子實在沒法過了。

    山崽啞了半天嘴,說這婚他堅決不離,他把爹送到敬老院去。

    山崽說到做到,不久真的準備把老爹送往鎮上敬老院。興旺噙著淚說,你忍心把我送到敬老院去?山崽點點頭,眼裡就湧出了眼淚。

    興旺望望蒼天,喟嘆一聲:我命苦哇!

    興旺憶起三十前早春的一個早晨,他打開中堂門,猝然發現門邊置一個紙箱,紙箱裡囚著一個哇哇啼哭的嬰兒。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無妻無室,無嗣無後,是有人特意想把嬰兒送給他撫養。想不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撫養大,如今山崽卻要把自己送到敬老院去!

    山崽跪了下去,說爹誤會了,他從小沒離開爹半步,他外出打工一年,想不到爹受了那麼多委屈。他不是嫌棄老爹,把爹送到敬老院,那裡有好多老人可以說話,可以談心,爹不會再感到寂寞。他不是興旺親生的兒子,符合進敬老院的條件。他和敬老院的院長說好了,山崽可以同時進敬老院,白天砍柴供給食堂,晚上可以作為護理人員照顧敬老院的老人,政府會開工資的。他不再外出打工了,就和老爹相依為命一起過日子。

    山崽攙扶著老爹,離開了家門,朝鎮敬老院方向走去。那身影越拖越長,變成兩個碩大的驚嘆號。

    月季呆呆地立在門邊,目送著興旺父子漸行漸遠。突然她瘋了般喊了起來:爹,山崽,你們回來!

    興旺山崽沒有回頭……

                                                                                  201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