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證

 

    八十年代初,一些地方開始撥亂反正,糾正冤假錯案。富貴想,母親陳大妹當年被土匪頭子楊大虎殺害,能不能追認為革命烈士?他心裡沒有把握。他驀地想起一個人可以作證,那就是村裡的老退伍軍人伍山狗。

    1949年,全國大部分地區已經解放,但月亮窪一帶還在土匪頭子楊大虎的掌控之中。與月亮窪相距二十里的若水鎮進駐了解放軍。解放軍隔些日子就來月亮窪召開民眾大會,號召大家同仇敵愾,共同對付土匪,鏟除匪患。解放軍前腳走,土匪後腳就踏進了村子。逼迫恫嚇群眾,嚴厲盤查過往行人,動不動就是以解放軍的密探為由,捆綁毒打無辜群眾,有的甚至被殺害。群眾怨聲載道,卻又敢怒不敢言。

    那一天富貴的母親陳大妹到若水鎮趕集,一回村就被楊大虎一索子綁了。楊大虎硬說楊大妹是解放軍的密探,為解放軍通風報信,該死該埋。陳大妹一再申辯自己是回娘家看生病的母親,她根本不明白密探是回什麼事,她是被冤枉的。

    楊大虎走到土匪伍山狗面前,讓他證明楊大妹是不是解放軍的密探。因為楊大虎也化妝到若水鎮趕集,刺探解放軍的虛實。

    伍大狗感覺到攤上大事了,他曉得楊大虎是為了殺一儆百,殺雞給猴子看,以達到恫嚇打壓群眾的目的。伍山狗感到非常為難,如果照直說陳大妹只是到趕集順便看母親,除此什麼也沒幹,楊大虎會說自己包庇陳大妹,楊大虎不會放過自己;如果違心的說陳大妹就是解放軍的密探,自己躲過一劫,但陳大妹會必死無疑。思謀片刻,伍山狗最終咬咬牙,豁出去了,說陳大妹是到趕集順便看生病的母親,根本不是為解放軍通風報信。

    楊大虎掏出盒子炮,用槍指著伍山狗的腦袋說,想不到你跟隨我這麼多年,眼看我大勢已去,現在學會講假話了,想叛變反水了?我最討厭這種孬種。說畢呯地一聲槍響,伍山狗應聲倒地。

    伍山狗毫髮無損,子彈從他的頭頂上飛過,他只是駭癱在地。楊大虎吹了吹冒煙的槍管,把槍插進槍梢。他只是嚇唬嚇唬伍山狗。

    伍山狗老實忠厚,做事認真踏實。抗戰時期最慘烈的雪峰大會戰,他被抓壯丁上了前線。他端著機槍衝鋒陷陣,奮勇殺敵,是出了名的“拼命王”。抗戰結束,他活著回到村裡。楊大虎看中了伍山狗那捨身忘死的憨勁,用槍逼著他上山落草為寇,做他的機槍手。

儘管伍山狗證明陳大妹不是解放軍的密探,但楊大虎沒有放過他想要殺的人,陳大妹最終死被楊大虎打死在河灘上。

    後來四個區的解放軍聯合圍剿楊大虎,搗毀了楊大虎匪部。楊大虎被擊斃,伍山狗被活捉。為了將功贖罪,伍山狗後來參加了人民解放軍。五十年代初赴朝作戰,是著名的機槍手,他被敵人打掉一只耳朵,手上的機槍還是不停地咆哮。朝鮮戰爭結束後,伍山狗回到國內,成了殘廢軍人。

    伍山狗現在仍活著,只是身體一直不好,多半的日子躺在床上。

    富貴找伍山狗作證的時候,其時在鄉政府當書記。

    自從陳大妹被楊大虎殺害以後,富貴淪為孤兒。他在村裡挨親傍戚,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後來國家保養富貴上了中專,吃上了皇糧。

    伍山狗怔怔地看了富貴半晌,說,當年你母親在生死攸關的時候要我站出來作證,容易嗎?富貴打個怔,輕輕地說了聲不容易。伍山狗又說,那你現在要我作證,是希望我說真話,還是希望我說假話?富貴栽著腦殼沉思良久,說,當然希望你說真話。

    其時正在村上小學教書的伍山狗的兒子大帆扯了扯伍山狗的衣角,壓著嗓子說,爹,都是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幫誰呢!該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嘛。大帆近幾年鬧情緒,原先是想調進鄉裡中心小學,後來又想調城裡小學,他找過幾次富貴。富貴為他操勞奔波,算是盡了力了,但最終還是調不了。富貴無奈地說,都怪我官職小了,如果我當上了縣長,這點事算什麼,嘴一張就辦成了。

    伍山狗吼了一嗓子,這事你別插嘴。我當年說句真話是要冒掉腦袋的危險的!當年我是憑良心說話,現在我是以一個老軍人身份說話,你娘不是解放軍的密探,是被楊大虎誤殺的!

    大帆趕緊去捂爹的嘴,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好在只有三人在場,否則就壞大事了。富貴驚呆了,一時語塞。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問話無法進行,富貴只得怏怏地走了……

    富貴第二次來找伍山狗時,富貴已官至副縣長,正在向縣長寶座衝刺。其時伍山狗病情加重,躺在床上不能言語。好在伍山狗預知富貴會再次來找他,他趁自己清醒時口述了一份證明材料,讓大帆如實記錄下來,並按上自己的手印。

    這次富貴不再與伍山狗正面交涉,只和大帆在堂屋裡說話。富貴接過大帆給他的證明材料,拍拍胸膛說:你那事包在我身上,不會有問題的!

    後來,陳大妹被追認為烈士,富貴順利當選縣長,大帆也如願以償調進了縣城學校。

    調進縣城學校那天,大帆心情異常亢奮,晚上自斟自飲,竟喝得乾坤顛倒。朦朧中伍山狗持根扁擔突然一頭闖進門來,一把揪住大帆,罵道:狗屙的,你竟把證明材料壓下,寫了假證明材料作了交易,老子的良心被你出賣了!伍山狗持著扁擔直逼大帆!大帆啊的一聲,從夢魂中驚醒……

    其時伍山狗已逝世兩個多月了,幸好大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惡夢……

                                       2014.6.23   

        

凋謝的櫻桃花

 

    那次媒人找到黑子,說老鴰坡有一位寡婦養了一位極標緻的女兒,叫櫻桃。

    在一棟破舊的瓦房裡,黑子見到了櫻桃。黑子木訥,長得武高武大;櫻桃內斂,長得清秀苗條。不管是模樣還是性格,彼此都很般配。吃飯時相互沒有什麼甜言蜜語,只是舉杯相對,一杯接一杯的喝著紅薯酒。黑子穩不住自己,竟醉了。

    房裡就兩張床,媒人和櫻桃母親睡一張床,黑子睡一張床,櫻桃只能縮在火箱裡過夜。天零星地下著小雪,北風呼呼地刮,天寡冷。至黎明,黑子被一泡黃尿憋醒,就劃要火柴點上煤油燈準備下床小便。黑子發現床上的被褥很單薄,被子上加蓋了一件蓑衣,被子兩側,還堆扎著一些舊衣服御寒。黑子想披上衣服,一摸,卻摸到一顆人頭。他驚呆了,櫻桃竟睡在身邊,他像黃蜂蜇了屁股一般掀身跳下床……

    後來的事讓黑子駭得目瞪口呆,有人告訴他,櫻桃家的成分是地主,父親是被批鬥而自殺的。黑子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打消了娶櫻桃的念頭。

    兩個月後,櫻桃給黑子寄來一封信。信很短,就兩句話。那晚我和你都喝多了酒,就糊裡糊塗地睡到一張床上了,也不知怪誰。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懷孕了……

    那時一個根正苗紅的革命青年把一個地主崽子的肚子搞脹了,是要受到懲治處罰的,以後參軍、招幹,上大學肯定會受阻。生米已煮成熟飯,黑子別無選擇,只好把櫻桃娶進了屋。

    黑子和櫻桃婚後的感情一直不好。那時開口閉口階級路線,階級立場,黑子討了個地主崽子老婆,被視為異類。黑子本來會漆工、會木匠、會草醫,但動不動就說是搞資本主義,木匠工具被沒收,草藥被繳去一把火燒了;他愛吹拉彈唱,但沒有資格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黑子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呆在家裡喝悶酒,喝高了就吼就罵,就摔碗盞皿器。嘩——砰——那聲音既刺耳又揪心。

    櫻桃把黑子抱住,哭著說,你心裡有氣就打我一頓吧,都是我不好!我好後悔呀!黑子揚起巴掌,叭地一聲,巴掌竟落到自己的臉上……

    日子就像村前的山溪水,幾十年一晃而過。近幾年村裡成立了老年演出隊,櫻桃說,趁自己還走得動,你想拉想唱,就參加演出隊吧,現在應該是快活的時候了。

    冬天晚上大家集中在村部禮堂裡排練節目,常常要到十一、二點鐘才回家。黑子什麼時候不回家,櫻桃就什麼時候不睡覺,傻傻地等著。黑子一身寒氣回到家裡,櫻桃先是沏上一杯熱茶,然後是端一盆熱水給黑子泡腳。

    兩人上床,櫻桃緊緊地用身子擁著黑子,想用自己的體溫把黑子煨熱。黑子翻轉身去,用屁股朝著櫻桃,說,時間不早了,我睏了,睡吧!

    櫻桃在黑暗中打個激靈,一個晚上都睜著眼睛……

    近些時風傳黑子與劇團裡的棗花好上了,說得有眉有目,活靈活現,可是櫻桃打死她也不相信。

    棗花的丈夫十年前去世。丈夫死後,日子過得相當窘迫。後來就聽說棗花偷人養漢,尋歡取樂搞得瘋狂。棗花也不忌諱什麼,說,誰不想做個正經女人,但孤兒寡母過日子,無幫無撐,難呀!她同男人上床,圖的是錢財。

    近些年黑子搞漆工、木工,行醫,攢了一些錢,似乎被棗花瞄上了也在情理之中。黑子經常上棗花家,櫻桃也就有意無意地問過,你老往一個寡婦家裡竄,就不怕別人說閑話?黑子打個怔,說棗花有胃病,給她送點草藥。櫻桃就再沒有下言。

    櫻桃感覺到精神不振,胃經常隱隱作痛,後來發展到吃什麼嘔吐什麼。黑子陪著櫻桃上了一趟縣城醫院。醫生拉著黑子到僻靜處,說情況不妙,櫻桃患了胃癌,晚期。

    為了照顧好櫻桃,黑子再無心演戲,就退出了演出隊,但棗花那兒還是經常去。

    櫻桃的病愈來愈嚴重,肚子鼓起像一面鼓,脹痛難耐。她對黑子說,我活著對自己對你都是一種折磨,我現在只想早死!櫻桃的精神已經崩潰。

    黑子鼻子一陣酸澀,他遲疑了好一陣,說,我有個草藥方子,喝了肚子鼓脹就會消退下去,只是……

    櫻桃吃了黑子熬的草藥,不停地水瀉,肚子一天天乾癟了下去,人就成了一副乾蛤蟆。

    那天櫻桃回光返照,精神比往日要好,她拉住黑子的手,眼窩溢著淚水。有件事我隱瞞了30多年,成了我一生的心病,在臨死之前說出來,好讓我輕鬆上路。我出生在櫻桃花盛開的早春,母親說,這是個好兆頭,我的命將來會比父母好!我是地主崽子呀!怎麼個好法我不知道。我後來想到自己的婚姻,不是說女人一生中還有第二次選擇麼?那次相親,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你。但我清楚,你肯定不會娶一個地主崽子做老婆,我只能以懷孕來要挾你,逼著你娶我。其實那晚我很清醒,我是怕你凍著才和你睡在一起,你一個晚上死死地睡著,連手指也沒碰我一下……

    黑子如夢乍醒,愕然地望著櫻桃,好久也說不出話來。

    櫻桃緊緊地拉住黑子的手,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你,你不是說棗花有胃病嗎,你千萬不要把給我治腹脹的草藥給她吃,這草藥……

    黑子的臉剎地白了,盛草藥的碗從手中跌落,砰地掉到地上……

                                             201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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