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貴

 

    金貴鬮在房裡生悶氣,茶不思飯不吃,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爹好氣又好笑,不就是丟了十只鴨子麼,值得這麼勞神傷心?

    爹叫了幾嗓子,金貴不肯打開房門,爹顯得無奈,嘟噥了一句什麼,挑了兩個鴨籠往溪邊走了。

    金貴是個不幸的孩子,兩歲時患了小兒麻痹症,一只腳變了形,走路一拐一晃,拐晃著滑稽和無奈。

    金貴發誓咀咒要通過讀書殺出一條生路,走出這窮山惡水的白岩溝。在家鄉讀完小學,讀初中得到外地去讀,他腿有殘疾,一個人又能走出多遠?母親在金貴四歲時就病逝了,兩個姐姐相繼出嫁,爹為了生計終年勞累奔波。金貴要讀書,爹總不能撇下活計跟著金貴去學校陪讀吧?

    金貴終於沒能走出白岩溝。

    金貴輟學了,但人死心不死。一會兒說要學修理電器,一會兒說要學縫紉,一會兒說要當作家靠賺稿費養活自己。金貴豪情萬丈,想得天高地遠。爹潑冷水,別想得天花亂墜了,現在四肢健全的人過日子都難,何況一個身有殘疾的人,認命吧!你什麼不用想,哪兒也別去,就呆在家裡吃現成的,我給你買一份養老保險,將來餓不死你的。

    爹腦子活絡,白岩溝四面蒼蔥,遍蓄楠竹,農忙後村民大多砍楠竹賣錢。爹收購楠竹,把楠竹送到鄉裡筷子加工廠賺取差價,一年也有幾萬塊錢的收入進帳。

    爹不支持自己,金貴不敢動彈。金貴足不出戶,就幫著做做家務,沒事了看看書報、電視,累了倦了就倚著門檻望天上的白雲悠悠地飄。

    金貴人倒是養得白白胖胖,就是整日沉默寡言,懨懨的一副病態。爹擔心金貴憋出病來,就給金貴買了十只小鴨,讓金貴服侍這些鴨子打發時光。

    金貴挖蚯蚓撈浮萍喂鴨子,鴨子一個勁的瘋長。金貴給每只鴨子起了一個名字,什麼灰灰,白白。什麼藍羽、花翅。即使隔得老遠,只要聽到金貴叫鴨子的名字,鴨子也會連跑帶飛,情切切地來到金貴身邊。金貴心裡高興,從此臉上有了紅潤色澤。

    沒想到那天爹把裝著豬潲的木盆置於地上,人卻忙別的事去了。花翅去偷吃豬潲,一下子跌到滾燙的豬潲裡。花翅命倒是保住了,可一只腳被燙傷了,哀哀凄凄叫得揪心。金貴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爹卻不以為然,說用不著大呼小叫的,死活還不是一只鴨子麼?養活了也是一只瘸鴨了,不如趁早扔掉算了。

    金貴卻不依從,用身子緊緊地護住花翅,不讓爹靠近。花翅的燙傷醫治好了,卻落下終生殘疾,成了一只瘸鴨。

    金貴望著瘸了腿的花翅,心中五味雜陳:唉,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我有了一位難兄難弟。

    爹嫌把鴨子關在家裡圈養耗費谷米,於是秋後爹把鴨子趕到田壟裡去。白天鴨子在田野裡覓食,晚上爹用竹簾子塞一道柵欄把鴨子圍在山溪裡。

    那晚異常惡熱,遠方有悶雷傳來,天怕是要下雨了,閃電抽出長長的利劍,不時劈破黑沉沉的夜空。

    也不知睡到什麼時候,金貴被一聲巨響驚醒了。金貴醒過來了,原來剛才是打了一個炸雷。跟著嘩嘩地下起了急雨,透過風雨,金貴似乎聽到從山溪那邊傳來鴨子的尖叫聲,他聽出來了,是花翅的叫聲。

    金貴擔心鴨子受到巨雷的驚嚇,會突破竹簾子衝出來,他想去看看鴨子。無奈風雨太大,且黑天瞎地的,自己瘸著腿,終不敢走出家門。

    金貴去敲爹的房門,說快去看看鴨子。爹被金貴吵醒,抱怨道:深更半夜你吵死,鴨子關在山溪裡不會出問題,倒是你腦子出問題了。爹不再吭聲,復睡去。

    天一亮爹就往山溪那邊去了。

    早飯後爹挑著一擔空鴨籠回到家裡,他一臉沮喪地說:鴨子找到了,鴨子卻被村民牛皮關走了。原來昨晚雷電交加,鴨子受到驚嚇突破柵欄跑了出來。可是昨晚牛皮也丟了十只鴨子,他早晨他見溪潭裡有十只鴨子,也不辯真偽就把鴨子關走了。爹上門去找牛皮論理,牛皮硬說十只鴨子是他家的。還說如果爹想要回十只鴨子,除非能說出鴨子的特征。

金貴眨罷了幾下眼睛,臉上就浮起了笑容,反而安慰起爹來。他附在爹的耳邊嘀咕幾句,爹又挑著那擔空鴨籠走了。

    一個小時後,爹折回。爹的肩上擔著一擔鴨籠,鴨籠裡囚著十只鴨。爹找到牛皮再次論理,準備要回鴨子。牛皮還是頑硬地說要說出鴨的特徵,否則別來胡鬧。爹說他家的鴨有一只鴨是瘸鴨,這就是鐵證。牛皮把鴨子放出來,只見花翅一拐一瘸的兜圈子。牛皮的眼就直了。

    爹感慨地說,多虧了花翅,如果不是花翅……爹不再說,眼睛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金貴的腿。突然爹定定看著金貴,挺認真地說,鄉竹筷加工廠要招考一名會計,你去試試麼?

    爹,您同意我去應聘會計?金貴兩眼賊亮,怔怔地注視著爹。

    爹點點頭,臉上浮起一絲欣慰。

    金貴打個激靈,拐著腳激動地撲到爹懷裡。花翅受到感染,竟歡快地嘎嘎地叫起來……

                                            2015.12.5

 

老爸老媽

 

  賈耕年逾古稀,卻還要霸蠻種田。現在早已是耕田機代替了耕牛,但賈耕不敢買耕田機。他曉得耕田機笨重不好操作,弄不好會像牯牛一樣發“硬鼻瘋”惹禍。他用鋤頭挖田。

  老伴堅決反對賈耕種田,勸阻不住就打電話給兒子,意欲讓兒子降服老爸放棄種田。兒子讀書不上進,做生意倒是很精靈。在城裡買了房子、小車,多半日子住城裡,有時也回家上山采采野菜嘗鮮,或捕捉竹雞玩開心。

  賈耕說,他一輩子辛勞慣了,一日不做事就心裡悶得慌,龜在家裡如坐牢一般,筋骨痛,腳浮腫,吃飯吃菜少味道,晚上睡不著,渾身不自在。種點田既鍛煉了身體,又解決了壘飽肚子的問題,還為兒子減輕了負擔。

  兒子吼,別說這些大道理好麼?我不想聽!如果你在山上跌倒摔倒,抬著進醫院,這叫減輕負擔?這不是落雨背牛草――越背越重麼?兒子再無能也會讓你吃好穿好住好。你就是蜷著身子吃現成的,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吃幾年?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再種田了,否則你跌倒摔倒我一概不管!你強,我也強,我說到做到!

  兒子說了狠話,但賈耕卻下不了狠心,仍是痴迷著種田。

  春日的天氣反復無常,有時開太陽,有時下雨。早晨出門時還是日頭朗朗的,可到下午卻烏雲滾滾下起了大雨。老爸被難在山上回不了家,老媽急得猴急猴跳。就說兒子你快給爸送雨具,你爸淋個落湯雞會感冒的。

  兒子揚著腦殼說,叫他不要種田偏要種,著涼感冒關我卵事?送什麼雨具,不送!自作自受,生得賤!不吃點苦頭安不了記性!

  說不動兒子,老媽就發一回愣,再無下言。

  以後賈耕上山挖田,不管天晴還是下雨,都把雨具帶在身邊,這樣解決了變天的麻煩,也免了老伴的牽掛和擔心。

  那天吃過早飯,太陽冒出了那邊山坳,山野裡鋪滿陽光。賈耕和兒子同時出發了,賈耕上了北坳坡,他去挖田;兒子上了南山界,他去捕捉竹雞。

  下午突然下起大雨來了。老伴就焦慮起來,他擔心兒子沒帶雨具,會淋個渾身透濕。他不擔心賈耕,他曉得賈耕帶著雨具,不會被淋著。

  老伴想給兒子送雨具,但她腿腳不好,走不了山路。況且莽莽大山,她也無法確定兒子的具體位置,很難找到兒子。

  她呆呆地站在大門口,一臉的焦灼不安,睜大眼睛茫目地望著遠山,望得兩眼生痛。

  突然,透過雨簾,她發現一個穿著雨衣的男人由遠而近。走近一看,卻發現走來的男人是兒子。

  兒子正在山上捕竹雞,突然下起雨來了。他沒帶雨具,只好躲在一棵粗大的樅樹下。他曉得這個時候下雨一定是長天雨,不會在短時間裡停歇的,自己最終還得冒雨跑回家,他有點心焦。就在這時,兒子突然隱約聽到有人在呼喚“山狗”。“山狗”是兒子的小名,小時候聽慣了老爸老媽呼喚“山狗”的聲音,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是老爸在呼喚他。

  父子倆一呼一應,老爸循聲來到樅樹下。老爸連忙把雨衣脫下,就要給兒子披上。他說,你從小嬌生慣養,很少上山,也很少遭受雨淋,衣服濕了會感冒的。老爸一生勞作,風裡來雨裡去習慣了。即使淋濕了,回到家裡喝一碗姜湯水,蒙著腦殼睡一覺,出一身大汗就沒事了。再說,就在不遠處有一棟牛圈,我到牛圈裡去躲雨,你先回家。

  兒子不肯穿雨衣,臉上也沒有感激老爸的表情。他一看到老爸就心煩,七老八十的人了,還種什麼田,待在家裡不好,偏要跑到山上遭雨淋,這不是活受罪嗎?這不是給家裡人添麻煩嗎?

  見兒子不肯穿雨衣,賈耕也來了氣。說,好吧,我和你就進行雨淋比賽,看誰耐得住!老爸摟著雨衣干脆走離樅樹下,任由大雨放肆地淋。其時天上響了一個炸雷,閃電像閃著白光的長劍在風雨中劈砍。雨下得更大了,但賈耕不肯縮回到樅樹下,任憑雨鞭劈頭蓋臉地抽打。

  兒子瞪了老爸一眼,吼一句,老爸,你……你神經病,你癲了!你跟誰鬥氣?氣死我了!他終於拿過雨衣穿上,掉頭走了。

  老伴大驚,嘶著嗓子嚷道,就算老爸種田有錯,你也不該這樣對待你爸。現在耕牛都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牛圈躲雨?你腦子怎麼轉不了彎?就是有牛圈也早就拆除了或者腐朽坍塌了,你爸不被大雨淋趴才怪哩。再說在大樹下躲雨很危險,如果你爸遭到雷擊怎麼得了?萬一你爸有個閃失,我跟你沒完!

  老媽拿過一把雨傘,腋下再夾一把雨傘,拐著腿走出大門。

  老媽,你要做麼子?兒子急得大叫。

  給你老爸送雨具,如果你老爸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回來了!老媽頭也不回地吼了一嗓子。

  老媽,你胡鬧!有個強爸還不夠,又來個強媽。算我求你了,老媽你快回來!我去給老爸送雨具還不行嗎?兒子一愣,撒腿就追趕老媽……

                                                    201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