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諒山-位於越南東北面,距離河內首都154公里,北接高平,東南連海寧,

東並與中國廣西為鄰。諒山地勢險隘,山巒起伏環抱,到處都是蔥郁茂密的叢林。由於其位置處於戰略要衝,具有軍事上的價值,所以自古以來乃兵家必爭之地。

在諒山與高平的分省界處有一個小小盆地,在盆地中央建有一所由四十餘所

集體宿舍組成的「涂山勞動教育中心」,在那裡囚禁了萬餘名前南越共和國校尉軍官。

被關在這裡的所有接受再教育的成員,每半年只能與家人通一次信,平時與

外界是完全被分隔開來。每日晨曦初露,便要集中到叢林去開伐,直到近黃昏時分才回到集訓中心聽講,然後夜間才得以返回到禁閉式的集體宿舍休息。像這樣的機械式的生活,週而復始,日復日,月復月的過去,根本就令人有種不知今夕何夕,人間何世之感覺。

袁煥田就是這其中要接受改造的成員之一,他是一名四十二歲精通中、英、法、越四種語文極少數的華人優秀士官,是第三軍區隆慶省第十八作戰師團所屬574大隊的上校指揮長,家居西貢。雖然年過不惑,但由於他擁有一張娃娃臉,白晢的皮膚,所以看起來,其本人樣貌與實際年齡有點不符,顯得相當年輕,他的樣子看起來,倒像是才三十多出頭而已,同時其本人的脾性又文文靜靜,令人一眼望去,誰也不會相信,他曾經是一位帶過兵,打過仗的威武軍人。由於庭訓森嚴,再加上他又是一個挑三揀四的人,所以自此自終的他都未成家立室。他是在1975430日,越南南方解放後,便被送到諒山這所勞動教育中心來接受思想改造再教育。

一天下午,聆聽講訓完畢的袁煥田回到集體宿舍囫圇吞地,用過了由越共分配給他的每日兩顆鹽巴飯團球,便趕忙做起作業來。

原來在每一次聆聽講訓之後,每個聽講的人都必須寫一篇感想,然後於翌日上課時呈交與共軍講訓指導員。而其實每天幹部們所講的題材,幾乎都是千篇一律全無新意。相對的,接受改造的學員們所寫出來的內容,自然寫來寫去亦幾乎同是那麼一個相同的格調。

當袁煥田寫完最後一句結尾時,只見他像是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深深的舒了一口氣。接著,趕快把日前剛收到的家書拆開來讀。

家書已是經過越共安寧部拆閱檢查,也許是由於半年才能與親人通一次信,所以這封家書的字體是寫得特別細小,而且又密密麻麻,長達十餘來頁。惟袁煥田僅讀得一半,晚上休息的時間到了,負責巡查的共幹便走進宿舍喝令各人停止一切活動,跟著便動手把電燈關了。

 

 

〈二〉

 

翌日,又是一天講訓學習開始。

主講官是一位颇為年輕的女共幹,樣子長的相當清秀。她的一把烏黑柔亮的秀髮被分櫳成兩條辮子,一雙大而明亮十分迷人的眼睛,身材均勻,,如果從審美的角度來評頭論足,她還算得是個美人胚子。惟一點可惜的是,她的個子是畧嫌矮小。從她衣領上所配戴的軍階徽章,知道她是一名少校。

她步上了高高的講臺上,由於她的個子矮小,麥克風又調設得很高,所以任她如何伸手去拿,好幾次欲要捉摸,卻是無從模到。站在她身旁不遠處的一名下士官,連忙走過來替她把麥克風調低至適中。然後,她試了試幾下聲響,再清一清喉嚨,便張開她那張櫻桃小口,開展她那一副與生俱來的講訓天才。

「各位!根據上級特別指示,今天我們臨時要改換一下講訓題材,今天我來向各位主講的題目是:《如何抵抗來自野蠻北方強權的侵略》衆所週知,一部四千年的越南文化史裡,中國侵略越南的歷史,在越史的史料記載裡,確實是數之不盡。惟我們越南民族由來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常常本著秉持睦鄰友好政策,故對中國遠近的武力挑釁行動諸多忍讓而不想中國侵略者竟然不知好歹,以為越南民族是好欺負的,故而一再得寸進尺。更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於1979217日凌晨,揮軍入侵我越南領域,並且強佔去一大片疆土。」

由於講材新穎,同時又是與國情攸關的內容,所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很留心仔細的聽講。

女共幹又繼續拉開了她的嗓子:「月來,雖然我們失去了小部份領土,但是歷史告訴我們,雄王子孫是絕對不會向霸權主義的中國屈服。遠在公元981年,宋朝侯仁寶大將和公元1284年元寇侵越主帥脫寬亦都曾經敗陣於此。這個遠且不說,近如日寇,法殖民主義,甚至連自誇為世界超強的美帝,都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黯然下旗歸國。所以我深信:這次中國侵略軍亦將會重步舊日歷史侵略失敗的覆轍。」

女共幹的話音剛落:台下立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當每個人抬頭看見高高的圍牆和四方八面高架著嚴密戒備的機關槍正瞄準自己時,一個個都乖乖的不敢再吭聲。於是,整個講場即時鴉雀無聲,又恢復平靜了下來。

「總算你們知趣,.不敢胡來。否則,架在牆頭上面兩旁那幾挺機槍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望著台下一眾被懾服得噤若寒蟬的階下囚,女共幹似乎很感得意,嘴角即時顯露出一絲像是鄙視而又帶有勝利的微笑,然後又繼續說:「南北情同手足,所謂兄弟同根,應該化干戈為玉帛。同時,也為了要貫徹黨的和解融合民族大團結精神,在面對大敵當前,我們必須拋棄彼此以往成見,攜手聯合起來一致抗擊外侮。所以按照黨最新指示,不久的將來,你們將會有機會被臨時整編入人民戰鬥隊伍,讓你們有機會為越南統一新的祖國效勞,藉以將功贖罪。你們在場的每人將會獲派一份志願申請書,填好後,明天講訓準時呈交回來。」

在這時候,每一個人心理都明白。中、越兩共真的開戰了,將會有甚麼命運降臨到他們的身上。尤其是素有〝中國通〞之稱的袁煥田,他心裡正在想,五十年代韓戰期間,中國共產黨就是利用抗美援朝機會,把國民黨百萬降卒整編驅遣過鴨綠江的最前線,假借敵人之手一舉而將之殲滅。而想不到今時的越南共產黨竟然也想運用這一招借刀殺人計來消滅他們。不過,就是人人都清楚共產黨的計劃,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正所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了這種情況,唯有以不變來應萬變,同時也只好把一切交付之於命運掌中。

志願書呈遞上去之後不到兩天,宿舍內有十多名弟兄被傳召報到。這些人一經被傳召外出,就失去了蹤影,沒有再回來。現在,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被傳召,他們被傳召外出的目的地何處?所作何事?則無人知曉。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講訓學習的時間是愈來愈短。甚至日常出外勞動也經常要臨時取消,禁閉式的宿舍外圍巡守的武裝人員則增強。

如斯的情況,中心內的每一個人都看在眼裡,頭腦最笨拙的人都會臆測得到,那必定是有很不尋常的事已然發生。

「難道中國軍隊真的打到諒山來了?」袁煥田心裡在想。

真的讓袁煥田猜中了一半,在這個時候,中國的坦克部隊雖然尚未抵達諒山,距離進攻時日已然不遠。原因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進攻越南時打響了第一槍開始,一路勢如破竹。越軍聞風而逃,邊疆黃連山等五省全部落入中國軍隊的掌管之中。中國大軍正浩浩蕩蕩沿著諒山四面包抄圍攏過來,諒山大會戰即將掀開序幕。

「涂山勞動教育中心」遠處的四周山巒叢林開始傳來了兩軍交戰的槍砲聲,在恬靜的夜裡,聽來更覺得特別響亮清脆。「隆、隆」的砲聲,震得勞動教育中心宿舍內的每一個人徹夜都不能安眠。

連續兩個晚上都是如此,而且槍砲聲顯得愈來愈密集,也愈來愈近,彷彿真的快要打到勞改中心來了。

再沒過得兩天,連戶外勞動都給取消了,講訓也時有時無,袁煥田和大眾因整日都被鎖禁在宿舍內無所事事而極感無聊。

袁煥田和其他人都很想跑出戶外去看個究竟,無奈宿舍的門是用沉重的鋼鐵打造,同時又是被用鎖鎖著在外頭,就是有人來要開啟,如果沒有鑰匙也是絕打不開的。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走近鐵窗口張望,畢竟視野有限,根本就看不出任何一點端倪。外間是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以往,每人每天固定時限獲得派發一次飯團,自從勞動和聽訓停止了,每天一次的飯團分配都沒有了。一連三天如是,負責送飯的共幹也不見了蹤影。

「我的天!大概他們是想把我們活活餓死了。」宿舍內一位不知名的囚友說。

「我想我們是真的死定了,好殘忍的共產黨手段。」宿舍盡頭角落也傳來一聲回應。

「娘!大概我不能再活著回去看妳了。」一名禿頭的老兄蹲在另一個角落喃喃自語。

瞬間,怨聲懟語此起彼落,一陣陣恐怖愁霾的氣氛漸漸瀰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宿舍。

這時,最沉得住氣的只有袁焕田,他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鎮定。因為他知道,吵吵嚷嚷也是無濟於事,倒不如好好靜下來,以不變應萬變,才是上上之策。

 

 

〈三〉

 

一個夜裡,數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和陣陣密集的機關槍聲把宿舍内眾人驚醒。一道火光從窗外反映照了進來,把原來漆黑一片的整個宿舍照亮了起來。

袁煥田第一個飛身躍到窗前向外張望,赫然見到斜對面的另一座宿舍已然中彈正在著火燃燒,團團火球帶著濃厚黑煙不住向上翻滾竄升。聽到驚叫聲,呻吟聲從宿舍裡面不斷傳出,肯定是有人受了傷。

宿舍每個人驚惶地一窩蜂湧近窗前爭相窺望。不一會兒,見到有很多人帶著滿身鮮血從被炸塌了的屋牆大缺口或爬或跑了出來。

「兄弟們!大家小心!對面的宿舍已經被砲彈打中,大概是中國軍隊真的打到這裡來了。」袁煥田看了一會,然後回頭向大夥兒做了個肅靜手勢。

就在這個時候,又再傳來一聲〝轟隆〞巨響,這次的爆炸聲離宿舍更接近了。

一名叫阿六的人走到窗口,兩手抓住窗櫺搖動。他撼搖了好一會,才頹然鬆手,萬分……沮喪的垂下頭來,跌坐回原位。

「這位兄弟!沒用的。整間宿舍的牆壁全是鋼骨水泥建成,窗櫺上的柱子也都是用鐵打造。就算你能把它撼甩掉,這麼小的一個窗孔,你也不能擠出去,除非是有奇蹟出現。否則,我們是跑不掉的。」袁煥田望著阿六說。

槍聲,砲聲響徹了一夜,宿舍內所有的人通宵都未曾閤過眼,人人危坐直到天明。

外面的戰鬥聲好像已經完全停止,周遭的一切環境似乎又回復了正常。只有對面那座被砲彈擊中的宿舍仍在不住燃燒,只是火勢已經轉弱,沒有之前那麼猛烈。

一夜無眠,袁煥田和眾人正想好好趁此時刻假寐一會。而這時宿舍外面就傳來了許多雜碎的腳步聲,跟著還聽得像是有人打開門鎖的聲音。由於一連三、四天負責看管他們的共黨幹部都不曾出現過,因此眾人都以為是共幹來了。於是,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千百隻眼睛一齊投向那扇沉重的門扉。

「呀」的一聲!門被打開了。

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這時出現在人們的面前,竟然是幾天前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兩手叉腰向他們講訓,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那名女共幹。而緊跟隨著她後面的是一大群荷槍實彈的中國士兵。

此情此景,袁煥田和其他宿舍內的弟兄,不等對方下達命令就乖乖地站起來,人人兩手高舉過頭。

一名中國士兵,右手拿著AK衝鋒槍,左手招了幾下,示意眾人出來。於是,袁煥田和大眾一大夥兒魚貫的走出了宿舍,列對站排在一塊用來作臨時講訓用的空曠草地上。

不一會,一兩軍用吉普車風馳電掣抵步,一名頭戴鋼盔,一身戎裝打辦威風無比的中將指揮長在兩名校級軍官陪同下迅速步下了車。中方所有的兵士立即就地肅立向他敬了個禮。

這名中將指揮長,大踏步走到已成為階下囚的越共女共幹的身旁並肩站定。

他望著排列在自己面前,手無寸鐵被越共囚禁的前南越士官的整齊行伍微微頷一頷首。然後轉過頭來,首先用手指指著女共幹的嘴巴一下,跟著倒轉手指回來比一比自己的口,最後才指向前面的囚犯行伍。用一種很生硬的口吻,慢慢的吐出了兩句越南語:「丁以囝(1),丁府通(2)。」

女共幹看見中方的指揮長比出的手勢,聽到那簡短不純正的越南語,聰明的她立時會過意來。她抬頭望向屬於己方的前南越士官階下囚隊伍行列,並且高聲喊叫道:「行伍中有那位兄弟能說和能聽普通話的,請舉手行出來。」

隊伍行列鴉雀無聲。

「行伍中有誰能夠做翻譯嗎?請舉手!」女共幹將說話重覆說一次。袁煥田前後左右顧盼了一會,見無人反應,他畧事遲疑,便自告奮勇舉起了手離開行伍,站到中方指揮長和越共女共幹的面前來。

中方指揮長從頭到腳打量了袁煥田一下,用普通話輕輕地問:「你真的會說普通話?」

袁煥田點了點頭答:「是!長官!我會說普通話!」

中方指揮長聽了微微頷首。說:「那好極了!你向這位女幹部說,從這一分鐘開始,你就跟隨我們部隊充當翻譯。」

袁煥田轉過頭來,把中方指揮長的一番話意,轉達與越共女幹部。

女共幹面色蒼白,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地應聲說:「我沒有意見。」

「長官!她同意了。」袁煥田說。

「很好。」

通過袁煥田的坦白詳述,表明原來被囚在場個人的身份來歷之後,中方指揮長才帶著一口濃濁北京口音,慢慢地拉開他的嗓門子:

「各位弟兄!我是蘇永倫,是第二集團軍的副指揮長。你們越南素有『固若金湯』的諒山府城,只經過兩日的戰鬥,已被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佔領了。我們這次揮軍入越目的,只是要懲戒一下越共政權,挫一挫他的驕傲,他的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氣燄。只要目的一達到,我們大軍便會全部徹出,絕對不會霸佔你們越南任何一寸領土。」

袁煥田即刻把中方指揮長的說話傳譯給女共幹和全體在場所有的弟兄們。

除了女共幹漫不經心外,全場的每一個人都非常留意地聽著。

接下來,蘇永倫將軍命令女共幹帶領他赴其他宿舍巡視,又指示救護小組盡全力去幫助因那座宿舍被砲彈擊中而受到傷殘的人和處理在戰鬥中受傷的士兵。而與此同時,也把其他各個宿舍内所有的前南越士官囚犯集合到廣場來聽講。

就這樣一個折騰,不知不覺已是近黃昏。

整個諒山在兩軍的猛烈交戰下,已是面目全毀。中國人民解放軍開進了諒山後,忙著出告示安民,照顧傷患及越軍俘虜。此外,還有一個較為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去解決這些既不是俘虜,又不是平民,而是被越共囚禁勞改的前南越和政府的軍職人員。

蘇永倫將軍聽取大多數人的意願,決定把他們全部釋放了。至於被虜獲的女共幹和一些負隅頑固的戰俘,則交由軍隊中的情治小組來看管,作更進一步深入瞭解調查。而袁煥田則繼續留在中國部隊裡擔當翻譯官員。

 

(註1)越南語

(註2)普通話

 

 

〈四〉

 

審問室內,越共女幹部低著頭,正接受中國軍方情治安寧官員盤問。

經過一番瞭解調查結果,這位女共幹名叫黎碧玉,廿九歲,官階原是上尉,家住河內。1977年,越南南北統一後,對革命有功,獲晉升少校,並被遷調到諒山這所勞教中心工作,擔當主管職位。

袁煥田望著無精打彩,垂頭喪氣的黎碧玉,與那天高高站在講訓台上對他們大事咆哮,趾高氣揚,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本來他是很想對她揶揄一番說:

「妳大概作夢也沒想到,妳自己也會有今天這個下場吧!現在終於有機會讓妳嘗盡苦頭,作為一個階下囚的滋味了。」

袁煥田深思後,何必呢!這不是男兒漢,大丈夫的所為。算了吧!」

審問完畢,黎碧玉又被押還囚房,而袁煥田則在兩名中國士兵護送下回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一項軍事行動會議就在送走黎碧玉和支調開袁煥田之後不久,由蘇永倫將軍在臨時指揮部召開。他和其他各部參謀長級人物在專注研究對越軍下一個作戰計劃所應採取的步驟。

「各位!現在我軍已奪下諒山這個軍事重鎮,河內已經無險可守。他已赤裸裸地暴 露在我們面前,只要我軍再往前推進一點,河內首都就是屬於我們的了。」蘇永倫將軍說。

「長官!聽說抗法老將武元甲已緊急從柬、寮抽調了三個精銳師回來,協同保衛首都河內。這一仗,我們可有把握?」一位上校軍官問。

蘇永倫將軍望了這位上校一眼回答說:

「這場會戰,我已有了全盤計劃和十成勝劵把握,現在只是在等待上級的命令。你看!當年打奠邊府最為享譽盛名的第三零七師都被我們殺得片甲不留,潰不成軍。只不過,現在我想,今次攻打河內,可能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犧牲。」

說完,蘇永倫將軍把自己坐椅稍為往後移開一下站起來,走到一幅懸掛在牆上的軍事地圖。然後拿起他的指揮杖指著地圖說:

「這裡,現在是我們進駐的諒山所在地。我們可以兵分兩道,一道兵沿著這條路南下,先取富靈常。只要能夠拿下富靈常,所謂唇亡齒寒,這個北寧自然就會不保。另一道軍則西向,待大軍一進得了太原,就可直搗河內。」

「話雖如此。我想,文進勇這傢伙必定會以極少的一部來誘敵,餘下的重兵在這兩條路上等候著我們。」另一位軍官說出了他的意見。

「不錯!所以我已經計劃好。當第二道兵到了太原之後,立即再分兵誘敵繞道至常州,,攻永安,佔取福安,然後再三面會師直撲河內。」蘇永倫將軍信心滿滿地回答這位軍官的疑問。

經過一番詳細研究討論,在座各位司令都有了一個共識,彼此意見一致。於是一場軍事行動會議到此也就暫告一段落了。且說河內首都方面的狀況。自從諒山淪陷入中國軍手裡的消息傳入城中,,住在這個千古帝王都裡的人民,人人都很緊張地準備要應付一場逼在眉尖,即將來臨的大戰。政府幹部到處教育人民,發起群眾勞動,建防禦工事,儲備糧食。這不單止是人民,甚至連外國駐在河內的使節及外交人員都很悲觀,他們已作了最壞的打算。萬一河內真的是守不住,他們就要疏散撤離,越南政權還決定棄守之後,就遷都至順化或是胡志明市。

就在這個時刻,與越南曾經簽署過軍事聯盟的蘇聯,終於也出言警告中國說:「如果中國人民解放軍膽敢揮軍侵入河內,一切後果就由中國來負責。」如此一來,更增加了局勢的緊張發展。中、蘇大戰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五〉

 

蘇永倫將軍一大清早起來,用過由勤衛兵送來的早餐,更衣回到他的辦公室。

就在他剛坐下來想要批閱文件的時候,門外傳來了『骨、骨』兩下敲門聲。

「進來。」蘇永倫將軍兩眼直望著房門口。

一名助理秘書推門而入,向他立正敬了個禮,然後遞上一封函件。

蘇永倫將軍接過函件,翻轉來看了一眼。看見函件背面有個火紅的蠟封,知道這是一封極機密的火速快遞函件。立時示意助理秘書出去之後,趕緊把函件拆開,抽出信箋一看。原來是一封來自廣州軍區的緊急電文指示。內容很簡短、扼要。整封電文只有十六個字:

懲越之戰,目標已達。將軍請即剋日回師。

廣州軍區司令   X X X 簽章

1979xx

 

蘇永倫將軍眉頭一皺,放下電文站起身來,兩手負背相握,不住在辦公室內來回踱著方步。

不一會,他轉身回到他的辦公椅坐下,向著對講機按了一下按鈕喊話:

「韓秘書!請代我傳達口諭。吩咐各兵種指揮長,在今天下午二時正到司令室來開會。」

「遵命。司令!」

會議準時在下午二時召開,所有主要各個兵種指揮都齊集前來與會。

蘇永倫將軍待各個部屬指揮列席坐定之後,開門見山地說:

「各位指揮!我今天特地緊急召集大家前來,是有關一件非常重大事項要向大家宣佈。就是今天上午,我收到軍區司令火急電文,囑令我們剋日回師返國。現在,我所最關注的一點就是,如何能有效做到我軍全面安全撤退。因為大軍移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說到這裡,他像有所思,然後又繼續說:

「還有一點,我軍現已經深入越境,一旦撤離,敵軍必定乘我軍陣營不穩而肆意向我軍攻擊。如此一來,勢必招至我軍重大傷亡。所以我特地邀請各位前來商榷,如何能夠把我軍傷亡減至最低程度。」

各位指揮長聞言,皆面面相覷。

「司令!照我們原定戰略目標,不是要把河內首都也拿下來,然後才撤軍嗎?」砲兵指揮長發問。

「沒有辦法。軍區給我們的這項指示,應該是最高軍委上級的決定。因為縱觀目前整個局勢的演變,很明顯的愈來愈對我們是不利。你們也清楚,蘇聯十餘萬大軍已集結在中、蒙邊境蠢蠢欲動,隨時會直指內蒙和北京。若是大戰真的打響了,中國就會前後受敵,局勢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一個小小的越南問題而與蘇聯翻臉開戰,實在是不值得。更何況,今次揮軍入越,也只不過是還以他們一點顏色,好讓越南當局知道,中國人民不是那麼好欺負的。這場仗原來也僅屬於懲罰性質,並不是真正要兩國開戰,所以沒有必要再耗下去。我認為,見好就收,適可而止也是對的。」

蘇永倫將軍說出了他個人的見解。

「既是如此,一切就聽從軍長你的調度好了。」一名坦克指揮長說。

繼坦克指揮長之後,陸續都有其他各部指揮紛紛提出他們的看法。到最後,都毫無異議地一致擁護蘇永倫將軍的撤軍行止決策定奪。

會議散了之後,蘇永倫將軍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他是非要即時召見不可。

這個人就是袁煥田。

 

 

〈六〉

 

袁煥田雖然在中國部隊裡服務的時日很短,但他卻很合得人緣,尤其是和蘇永倫將軍的交誼混得很熟。當他一聽得中國軍軍長緊急傳召自己時,他就想到蘇永倫將軍必定又有甚麼新的翻譯公事要他做。於是他不敢怠慢,立即匆匆換上一套日常最愛穿著的野戰迷彩軍服,隨手取下掛在牆上的軍帽便往外走。

當他來到了司令室,正在審閱公文的蘇永倫將軍一見到他,立刻站起身來,很客氣地招呼他,請他在自己對面的的一張梳發椅坐下來寒暄。

「不知軍長召見在下有何事幹?」袁煥田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光直望著蘇永倫將軍。

「不忙!先抽根雪茄再說。」蘇永倫將軍從抽屜裡取出一盒雪茄打開,拈出一根雪茄點燃好,遞到袁煥田的面前。

袁煥田有點受寵若驚的站起身來,必恭必敬地用雙手接過雪茄,同時彎身向蘇永倫將軍掬了個躬說:

「謝謝軍長。」

「田上校!不必客氣,請坐。」

蘇永倫將軍邊說邊用手輕輕拍了袁煥田的肩膀一下,示意他坐下。

「謝謝。」

袁煥田再次言謝才肯坐下來。

「今天我請田上校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軍長請講,田某必洗耳恭聽。」

「事情是這樣的。我剛接到廣州軍區司令電文,囑令我剋日回師,由於軍令如山,所以我們大軍不日會立即起程回國。」

蘇永倫將軍說著,也在留意袁煥田面部的表情變化。

「甚麼!撤軍!」

袁煥田颇有點意外。因為他原以為這場仗將會拖上好一陣時日,怎麼會這樣快就宣告結束了。

「不錯,我們要撤軍了。」說着,蘇永倫將軍抽了口雪茄,然後又再繼續:「咱們有話直說。在我的印象中,我深覺得像田上校你這樣人才,正是我軍中所需要。你若是願意,我想請你隨我軍同行,做一個外語翻譯官。我可以向上頭稟報,仍舊給你一個上校實授的軍銜,未知你意下如何?」

「謝謝軍長的好意。我想我最大的意願還是,早日能夠回到胡志明市與家人團聚。」

袁煥田不加思索地給以婉拒。

「田上校!你可知道自己現時的處境嗎?難道你不怕當你回到胡志明市,越南共產黨又再把你關起來?」

蘇永倫將軍對袁煥田又再一次陳以利害。

袁煥田沒有回答蘇永倫將軍的話,他只是在沉思著。

「你離開家園多久了?」

「都快要四年了。」袁煥田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了一口煙霧,然後皺著眉頭說。

「獨在異鄉為異客。游子思家,也是人之常情。這樣吧!你可以在我們大軍啟動之前好好考慮一下。如有改變初衷,你再來告訴我不遲。」

「好吧!就讓我好好考慮考慮一下,然後再作決定。噢!是了。軍長!你是否可以准許我向你打聽一個人的近況?」

「田上校!請直說。你要打聽誰?」

「黎碧玉。」

「甚麼!黎碧玉。你是說那位專責勞改中心的主任女共幹?」

蘇永倫將軍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袁煥田,他感覺有點意外。

「是的。就是她,她目前在那裡?」

「她目前還被囚禁在營房內。不過,請放心,我們沒有虐待她。只是在三天後,我們就會把她連同其他的俘虜,一同送回軍區,日後好用來作為雙方交換戰俘。」

「軍長!在這裡可否准我有個不情之請?」

「田上校!請說吧。只要能力所及,我必照辦。」

「我想……」

袁煥田吞吞吐吐的只說出兩個字,看見他的表情顯得有點忸怩,同時滿臉通紅。

「你想要甚麼,儘管說好了。男人大丈夫,不要吞吞吐吐。」

「我想請求軍長你把黎碧玉給放了。」袁煥田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哦!我估道是甚麼要求,原來是這個。」

蘇永倫將軍聞言微微一笑。他望著眼前與自己相對而坐的袁煥田颇有所思。僅遲疑一會便說:

「好吧!我就依你所求,立即把她釋放。」

「那就太好了。軍長!真的謝謝你。」

「小事一樁,何足言謝。」

不一會,黎碧玉在兩名荷槍實彈的中國士兵押送下被帶到司令室來。蘇永倫將軍通過袁煥田的翻譯,把釋放她的因由,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她。

聽完袁煥田的一番翻譯,黎碧玉望了蘇永倫將軍和袁煥田一眼,她內心雜念紛陳。她在想:這可能嗎?我竟被釋放了。而更使她難以相信的是,為她求情的竟會是袁煥田,是一個與她毫無關係,同時又是一個彼此站在主義信仰立場不同的敵人。但刻下擺在眼前的卻又是一個事實,不容她有所懷疑。

蘇永倫將軍說完站起身,伸出手來分別與袁煥田和黎碧玉相互握了一下。

「軍長!釋放之恩,不敢言報。我也希望他日我們有緣再相見。」黎碧玉用越南語說。

袁煥田把黎碧玉的話轉譯給蘇永倫將軍聽。

蘇永倫將軍聽後很爽朗的呵呵笑了起來,點頭連聲說好。

攸然,蘇永倫將軍收歛起笑容。只見他從他的衣袋裡掏出一枝筆身上面雕刻有『五羊自來,永倫專用』八個中文字的自來水筆遞給袁煥田說:

「田上校!這是我兩年前在廣州買的一枝自來水筆。雖然不是新的,但它對我來說,還是有相當的紀念價值。現在我就把它送給你,日後好做個紀念。」

袁煥田接過自來水筆,再三向蘇永倫將軍道謝,偕同黎碧玉雙雙離開了營地。

 

 

〈七〉

 

袁煥田和黎碧玉換過了一襲平民裝束,一路上兩人並肩而行,倒也沒有惹人注意。

「我們萍水相逢,而且又是對立的敵人,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代我求情。」黎碧玉一雙秀目,一眨不眨地望著袁煥田。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雖然我們的主義信仰政見不同,但是畢竟大家都是同在一塊越南土地長大。照理來說,彼此應該充分去瞭解和尋求與對方溝通,而不應該長期搞對抗。妳們北越人民不是有句口頭經常在喊說:〝融合民族大團結〞嗎?」

黎碧玉保持了片刻沉默,然後又問:「這裡是北越領域,難道你一點都不怕我沿途把你出賣,叫人前來再次把你抓回去給關了。」

「不怕!若是怕,我早就不會請求蘇將軍把妳放了。更何況,憑良心做事。妳若想領功, 現在大可以大聲喊叫,我就在這里等人前來抓我回去,這樣妳非但不用記過受罰,相反還可以立下一個大功。」

袁煥田一雙眼睛直望著黎碧玉,一點都不懼怕,理直氣壯地回答她的話。

「好!有膽色,真不愧是個英雄人物。算了吧!若是我真個這樣做,反而顯見得我黎碧玉太也小家子氣了。」

望著一臉正氣無懼的袁煥田,黎碧玉不禁由衷敬佩的說出了內心要說的話來。

「人之初,性本善,果然給我猜中了,妳的本性原來就不是那麼壞。」

「哼!你那麼肯定?你會看相,看人嗎?我到底壞不壞,現在還言之過早,勸你還是小心一點。正所謂:利之所在,我隨時會在最後,最要命的一刻才張你一軍,把你出賣,你就完蛋了。」

黎碧玉說著,狠狠的瞪了袁煥田一眼。

「小姐!這個妳可以為我放萬二個心,因為我從來是一個最懂得如何去防守,保護自己的人。」

「喂!你這個老大,現在天色已黑。你真個要連夜兼程趕回胡志明市嗎?」

「這還用得著說嗎?我恨不得化為一隻有翅膀的鳥兒飛趕回去呢!」

「可你別忘記。沒有通行許可証書,你是絕對買不到車票的。除非……」

「除非怎樣?」袁煥田望了黎碧玉一眼。

「除…非…你…走…路…回…去。」黎碧玉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然後,就是〝噗ㄔ〞一聲笑張起來。

「小姐!妳倒是會說笑話,叫我走路回去。」袁煥田聽完之後,沒好氣的應了一句。

不過,黎碧玉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袁煥田。他想:是的!通行許可証書,到那裡去才能弄得到呢!想到這裡,袁煥田就愁眉不展起來。

望著愁眉深鎖的袁煥田,黎碧玉又開口說話了。

「你老!我看這樣吧!你先到我家住幾天,讓我來幫你想辦法,我是要還給你一個人情。」

「方便嗎?妳沒有徵求家人的同意就可作主嗎?還有妳先生也同意嗎?」

「我想,我是可以作主的。因為我是家裡的老大,甚麼事情都是由我拿主意。我還沒有結婚,從小父母都很疼愛我,他們甚麼事情都聽我的。我有一個弟弟,他沒有我那麼幸運,他在部隊服兵役,長年難得有幾天留在家裡。

說到這裡,黎碧玉突然想起了她的弟弟。她『噢』了一聲:「不好!不知道我的弟弟現在的情況如何了!」

「妳弟弟是在那個部隊?」

「他是在三零七師裡服兵役。」

「就是駐守諒山的三零七師?」

「正是。」

袁煥田聞言心裡在想:三零七師,在中國軍隊猛烈進攻諒山時候,不是戰死,就是投降被俘,已經全軍覆滅,妳的弟弟已經兇多吉少。可是他不敢說出口,怕惹起她傷心。好歹還是安慰了她。

「我想他定會吉人天相,平安無事的。」

「但願如此吧!」

黎碧玉說完歎了口氣。

「絕地遇真情,碧玉!我沒有看錯妳。容我在這裡先向妳謝謝!」

「別再婆婆媽媽,這麼迂腐了,到河內後先住在我家再打算。」

勞改中心是建在遠離城鄉的一塊盆地,袁煥田和黎碧玉兩人,從早上拜別蘇永倫將軍離開營地出來之後,走了大半天的路,沿途一片荒涼,看不見一個人,也別說要看到一戶人家。

偶然有一兩次,有運送貨物的小鄉車經過,他們也截停小鄉車請求載搭。司機因為行車的路線不同與趕運送貨物,不可以耽誤為理由而拒絕。

行行復行行,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夜的幕帷已漸低垂。

兩人又再走了一段路程。身上沒有分文,腹也饑;人也疲憊不堪。經過一整日的相處,袁煥田和黎碧玉兩人都顯得熟絡了。

袁煥田望向遠方,映入他眼簾的還是荒原一片,渺無人煙。此時,夜涼的一陣寒風已括起。

「看…來…今…今晚,我們要在這荒…荒原渡宿了。」

黎碧玉說話時,牙關不住在打戰。

袁煥田望著渾身哆嗦的黎碧玉,看著她身上的單薄衣服。再看看自己,雖然穿著也不多,畢竟男生的禦寒體能比起女生來得強些。於是他問黎碧玉說:

「碧玉!妳冷嗎?」

「嗯!是…是有點兒冷。」

黎碧玉和袁煥田對望了一眼。

袁煥田很自然的伸過手來要拖黎碧玉的手。黎碧玉先是把手畧微縮了一下,之後就任從袁煥田捉住。

「來!不要害怕!我不是一頭野獸,我不會把妳吃掉的。來!靠近我一點。」

黎碧玉望了袁煥田一眼,遲疑半響,才向袁煥田慢慢靠攏過來。

袁煥田緊緊一把摟著黎碧玉的肩膀,繼續慢步向前行。

「這樣感覺暖了一點?」

「嗯!」

就在兩人提起艱難疲憊的腳步前進時,後面彷彿傳來了一陣由遠而漸近的車聲。袁煥田和黎碧玉一齊回過頭來,兩道強烈光束從老遠照射過來。

袁煥田把緊摟著黎碧玉肩膀的手鬆開。

「你……」

黎碧玉還未來得及開口問,袁煥田獨自跳出路中央站立。說時遲,那時快。『嘎』的一聲,飛馳的車子猛然急煞掣,在袁煥田的前面停下來。

這時的黎碧玉也走到了袁煥田的身旁一塊兒站著。

這是一輛從鴻基運送煤炭到河內的政府大卡車。司機把車窗搖下,把頭探出來喝罵道:

「你們兩人到底是怎麼搞的,嫌命長嗎?天色這麼黑,走在路中央來阻擋車子的去路。」

袁煥田正想開口解釋,黎碧玉已搶在他的前頭代他說了。

「這位同志!對不起。我們是一對夫婦,家居河內,任教於河內市立昇龍大學,月前一同被校方派到諒山工作。不幸遇到中國侵略軍攻打,結果城池失守,敵人到處殺人放火拉伕,我們夫婦僥倖逃離戰地,幾經艱辛流浪到這裡,身無分文。不瞞你同志,我們夫婦倆已好兩三天都沒有食物裹腹。這位同志,請行個方便,做個好心,順道也把我們送回河內好嗎?」

司機聞言,夜色中打量了袁煥田和黎碧玉兩人一下。見兩人除了衣著稍為骯髒之外,談話神情與樣貌都不像壞人。很爽快的答應了。

袁煥田和黎碧玉歡喜得也顧不了還有個司機在看著他們,兩人竟然相互擁抱了一下。然後才躍上大卡車,隨同司機開車而去。

 

 

〈八〉

 

河內,古稱昇龍.為古越南後李朝(公元10101225)李太祖所建的國都這個後李千古帝王都的三月天,日間稍帶有點寒意,一到入夜時更見得刺骨峭冷。

袁煥田和黎碧玉回來河內時,已經是凌晨二時許。

黎碧玉縮瑟地領著袁煥田踏著月色,沿著熟悉的湖隄路回到了她的家門口。望見家居緊閉的門窗,不用說,已然知道屋內的人早就憩然入夢多時。

黎碧玉輕輕的在門扉上敲了兩下。

敲門聲雖輕,但在恬靜的夜裡聽來,卻顯得特別宏亮。這敲門聲響引來了左右鄰里一片零落的犬吠聲。

一絲微弱的燈光從門縫透射出來,跟著又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屋內傳出。

「是誰呀?一個蒼老男性的聲音在門內響起。

門扇只開了一條小狹縫,一隻眼睛從門隙內往外不住窺望。

「爸!是我!你的女兒碧玉。請你開門好嗎?」

黎碧玉聽出是她老爸的聲音,立時湊近門縫細聲向裡面應了話。

「哦!外面很冷,快點進來,別著涼了。」

屋裡的人確認出了她的聲音,即時「呀」的一聲把門打開。

黎碧玉牽著袁煥田的手,迅即一把閃入屋內。

這時的黎父才發覺到女兒身邊多了一個陌生的大男人。他無比驚訝地問:

「碧玉!他是……」

不等黎父問完,黎碧玉便打斷他的話:「他叫袁煥田。是我在諒山勞改營中認識的一位朋友,全賴他的仗義幫忙。不然的話,我早就成為中國軍隊的俘虜,被送往中國,真的不能回來見你老人家呢!」

「老伴!這麼個深夜,到底是那位貴賓到來造訪?」

黎母睡眼惺忪,聞聲也從睡房裡跑了出來。

「媽!是我。」

黎碧玉看見黎母出來,趕忙跑過去將她摟著,同時親了她的臉頰一下。

「哦!乖孩子!看見妳無恙歸來,媽就放心了。妳不曉得,我和妳爸有多掛心。」

黎母說完,才留意到站立在一旁多時,並未發一言的袁煥田。

「來!煥田!我來向你介紹,這就是我爸媽。」

黎碧玉牽過袁煥田的手,走到倆老面前引見。

「世伯!世伯母!你們好。」

黎氏夫婦倆只向袁煥田微微點了點頭,算是答了禮。

「前廳不是談話所在,我們不如就到後廳去談吧!」黎碧玉向父母提議說。黎父把前廳的電燈關了,一干人便躡手躡腳往後廳走去。

後廳裡,黎碧玉把中國軍隊攻陷諒山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母,聽得黎氏夫婦倆不住在唸佛。

「回來就好!不要再返去那個鬼地方了。誰敢保証中國軍隊不會去而復返。萬一再來一次戰端重啟,恐怕妳就沒有那麼幸運的了。我現時很擔心阿雄的安全,也不知他現時身在何處。打自諒山失守,都不曾有過他的訊息。」

「媽!放心好了。我相信稍後他會平安無事歸來的。」黎碧玉在安慰著黎母。跟著,又把袁煥田如何為她向中國軍隊總指揮長求情。她如何從戰俘營裡被釋放來的經過,向父母很詳盡的述說了一遍。

「那真是要謝謝袁先生的了。」黎父說。

「世伯!說那裡話。仗義之心,人皆有之,你們且也不必放在心上。」

袁煥田客氣謙虛地回答黎父的話。

「聽口音,袁先生不像是我們北方人氏,未識原來家鄉何處?」黎父此語一

出。黎碧玉剛想搶先為袁煥田回答,但已來不及。

袁煥田向來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他把自己的真正身份毫無掩飾地照實向黎氏

夫婦說了。

「如此說來,袁先生你就是前南越政府偽軍的了!」黎母皺起眉頭。

袁煥田一聽得黎母提到「偽軍」兩字,渾身感覺一陣不自然,心裡很不舒服。一時他木然站在那裡,不曉得該如何回應。

「唉!我們家也不曉得走的是甚麼運。自從諒山失陷之後,地方政權便頻頻派人前來查探妳們兩姐弟的行蹤。更不知誰個缺德,還捏造消息說,妳在諒山已經當了中國間諜,把河內守軍的軍方情報資料提供給中國軍隊,好讓他們來進攻河內。這些謠言尚未闢清,而想不到妳現在還帶了一個袁先生回來。今回可真個是傾紅河之水,也洗脫不掉妳的清白了。黎父埋怨著。

「噢!對不起。世伯!碧玉!都是我不好,這回恐怕又要拖累了你們。」袁煥田帶著些微歉意說。

「現在說對不起有甚麼用。」黎母說完,就把目光投向自己心肝的女兒問:「女兒!妳教我們該怎麼辦?」

「世伯母!妳們不用愁。只要我馬上離開這裡,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煥田!問題其實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就算你走了,多疑的共產黨還是會為了我而到我們的家來找麻煩。」黎碧玉不以為然。

「碧玉的話說得很有道理,不如讓我們從長計議。黎父同意了女兒看法。

「老伴!那依你的意見,我們又該怎麼辦?」黎母問。

「妳問我,還不如問妳自己一樣。」黎父回答。

「爸!媽!我倒有一個計較。不如這樣好了,我也跟著袁先生南下到胡志明市去,暫時避一避風頭,等事件平息了之後,女兒再回來。俗語有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想黨和政府對你們倆老人家,應該不會有怎樣的對待。」

黎碧玉最後把自己的決定說了出來。

黎氏夫婦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向他們提出了如此要求。若是同意,從今以後,身邊就會失去了一個女兒,不知相見何日!不同意嗎!又恐防害了她的前途。一時之間,倆老也不知該如何去應答黎碧玉的這個問題,只有相對無言,黯然淚下。

最後,還是黎父想通了。他帶著兩點老淚,向黎碧玉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好吧!碧玉!那妳就跟袁先生走吧。」

袁煥田聞言,吃了一驚,他竟想不到黎碧玉一家為了他,會鬧出如此的結果。他誠惶誠恐地說:

「世伯!那…那怎…怎麼可以?碧玉…」

黎父咳了一聲,做了一個阻止袁煥田說下去的手勢。並且說:

「袁先生!你不用說了。從這一刻起,我們倆老就把碧玉交托給你。到了胡志明市,你要好好的善待她。」

「世伯!世伯母!請你們放心,不管以甚麼名義,我都不會虧待碧玉的。」

袁煥田喜出望外,他勢估不到黎父竟會挺身作主,允准黎碧玉隨同行到胡志明市去。

「袁先生!我不妨坦白對你說,碧玉的弟弟目前生死未卜。我們倆老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希望你能言行一致,不要令我們失望。」

黎母滿臉帶著淚痕,不斷抽泣著。

談談說說,一個通宵將盡,曙光漸露。

「天快亮了!趁鄰居尚未起床,你們趕快動身吧!」黎父說。

黎碧玉在父親催促下,匆匆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執拾了一個小包袱。為了掩人耳目,還喬裝扮成一個鄉村孕婦,帶著一些備用的通行證和盤川,便辭別雙親和袁煥田雙雙趕到車站,買了兩張特別快車南下胡志明市的車票。

客車準時啟動了。

袁煥田和黎碧玉登上客車後,由於徹夜無眠,兩人早已倦極不堪。不覺相互依偎,倒靠在座位上一起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是一陣煞車聲響把袁煥田和黎碧玉兩人從夢中震醒過來。原來客車已經來到了舊日南,北越分界處的十七緯線「賢良橋」的一個檢查站。

兩名公安跳上了車來向每個乘客逐一檢查通行證。

當他們走到黎碧玉和袁煥田的座位時,黎碧玉首先出示了她的證件。兩名公安大略看了一下,便把證件交還給她,然後便問到袁煥田。

袁煥田猛然「咳」過不停,跟著便用手指指著喉嚨。

黎碧玉見狀,靈光一閃,即時反應過來開口說:

「兩位公安同志,他是我的先生,和我一同被上司派往南方工作。不巧這兩天感染了風寒,喉嚨發炎疼痛,發不了聲,就請你兩位同志行個方便好嗎?」

「他可有工作特許證明書?

一名公安雙眼老緊盯住袁煥田不放。

「有是有。不過,這張特別許可通行是屬於機密性質,絕不可輕易示人。現在為了使你們相信,我只好讓你們過一下目,只是在這兒不大方便。」

黎碧玉站起身來替袁煥田回答公安問話。

「既然如此,妳就隨我們到這邊來一趟。」

黎碧玉轉側過頭來,望了袁煥田一眼說:「煥田!你不舒服,就在這裡休息。我和兩位公安同志到那邊去去就回來。」

袁煥田裝扮成一副無精打彩樣子,雙目無神望了黎碧玉一眼微微點頭。

到了車廂無人的一個角落,黎碧玉才迅速取出了一份工作單位證明,遞給其中一名公安說:

「這是我先生的臨時特別公務令,兩位同志請看看。」

那名公安一接過手,小心翼翼打開一看。赫然發現內裡竟然夾帶有,四張胡志明主席肖像的五十元面值的鈔票。登時眼睛發亮,連忙湊近另一名公安同伴耳語一回。

兩名公安也沒有深看細察這張證件的真偽和屬何人所有,便齊同連連點頭。

「行!沒問題!通行!打擾妳了,同志!真不好意思。」

說完就把証件摺合好遞還給黎碧玉,而那幾張胡志明主席肖像的紙幣早就不見了蹤影。

跟著,兩名公安就跳下了車,走到車頭前面再望了一下,然後揮揮手,示意司機客車可以開走了。

坐在座位上的袁煥田一籌莫展,猶如鍋上螞蟻。他不時回過頭去張望著黎碧玉和那兩名公安,萬分焦急地在等著命運之神給他安排的結果。待得見到兩名公安下了車,黎碧玉正向自己這邊座位走回來,這才鬆了口氣。

「他們有難為妳嗎?碧玉!」

黎碧玉剛一坐下,袁煥田便一把攬抱著她關心地問。黎碧玉掰開袁煥田攬在她腰圍上的手,「啐」了一聲說:「不要這樣,教人家看在眼裡會很難為情的。」頓一頓,又繼續說:「你不知道!今次還是全憑胡主席的幫助,我們才能渡過這難關。」

袁煥田不明黎碧玉話中之意,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但又不好開口問。

通過了檢查,客車才又開始繼續向前啟程。

靠坐在近窗口的黎碧玉,望向車窗外那些不住倒退的景物一語不發。良久,不覺兩眼漸紅,睫毛之間彷似泛現了兩點淚光。

袁煥田斜過頭來望了黎碧玉一眼。然後右手緊執著她的手,左手輕輕的拍著她的手背問:

「玉!妳後悔嗎?」

「後悔甚麼?」

黎碧玉聞言,把投向窗外的目光轉移回來,正視著袁煥田問。

「後悔跟我到胡志明市去。」

「在我黎碧玉人生的辭典裡,從來沒有『後悔』這兩個字的。」

「玉!可以讓我再問妳一個問題嗎?」

「問吧!爽快點,不要再婆媽了。」

「好了!我的小姐。請問今後回到胡志明市,我們彼此之間關係,該怎樣稱呼?」

「看你這個大傻瓜,這還用得說嗎?當然是以夫婦相稱囉。」

「甚麼?夫婦相稱?我們都還沒有圓過……」

「圓過甚麼?」

「就是那個……」

「那個……」黎碧玉想了好一會,終於明白了袁煥田話意所指。臉頰一紅,聲笑罵道:

「你這個缺德鬼,人家肚子裡不是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你還想抵賴,推卸責任嗎?」

黎碧玉知道袁煥田下面想說的是甚麼後,立時破涕為笑,展現出一副嬌嗔的樣子。跟著,口頭一招連消帶打還擊,打斷他的話。同時,把手從袁煥田的掌心抽了出來,拿著拳頭輕輕的就往他胸口槌了兩下。

袁煥田捉著黎碧玉槌在他胸口上的手,認真地凝視了她一會。突然出其不意往她的臉上親了一下,同時還撫弄了一下她那微微隆起的肚皮。繼之,愈想愈覺得有趣,一時竟樂不可支,哈哈大笑起來。

黎碧玉被袁煥田這突如其來的舉止,弄得羞赧萬分,滿臉通紅,趕忙兩手摀 住臉孔,一頭緊埋在他的懷裡輕嚷道:

「你壞!你壞!簡直壞透了!」

 

 

〈九〉

 

客車抵達了胡志明市西區車站,為了上演一齣逼真好戲,袁煥田很小心謹慎地攙扶著黎碧玉下了車。

胡志明市(西貢),對於袁煥田而言,一丁點兒都不覺得陌生。四載的睽違,原來模樣絲毫不變,但面對四周原來美軍撤離後所遺留下來的繁華建築,對於一個來自保守而又落後北方的黎碧玉來說,卻有一種新鮮感。她羨慕眼底胡志明市的繁榮,她不時東張西望,活像一位鄉巴婆出城。

袁家是住在一個中等貧民區,由於左右鄰里本著一貫守望相助的團結精神,不論是日間或是晚上,家家戶戶都習慣性把大門打開。這樣便可以彼此監守,預防萬一那家有事情突發,便立時得到相互伸援照應。

當袁煥田攜同黎碧玉返抵家門時,已是掌燈時分。袁父和袁母正好在客廳上用晚飯。

袁煥田用手在撇開的門扉上輕敲了兩下,並且輕喊了倆老一聲:

「爸!媽!我回來了。」

袁氏夫婦聞聲,一同放眼望向門外,見到一張熟識到不能再熟識的臉孔出現。不待袁氏夫婦有所反應,袁煥田已經牽著黎碧玉的手雙雙步入屋內。

兩位老人家跟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勞改四年的兒子,竟會突然平安無恙回來了。

「田兒!媽不是在做夢吧?」

袁母放下了碗筷,用手揉了一揉眼睛。

「媽!妳當然不是在做夢,田兒真的是回來了。」

「我的兒!你還沒有向我們介紹你身邊的這位客人。」

黎父邊說邊由頭到腳打量著黎碧玉。

「爸!她不是客人。她叫黎碧玉,是你們的媳婦。」

聽到『媳婦』兩個字,袁父先是一愕,繼之一想,登時便明白過來。於是一張臉頓成鐵青顏色。

「甚麼?媳婦!媳婦茶我們都還沒有喝過,最起碼連個媒人都沒有,未經正娶入門,她怎算得上是我們袁家的媳婦。你要知道,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的是一個禮教 ,凡是未經明媒正娶茍合的婚事,我們都不能加以承認。更且祖傳下來的規矩,中國人是不與外族人通婚,尤其是越南人。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男盜女娼』這句話嗎?所有的越南人都不是好東西。」

袁父氣上心頭,愈說就愈激憤,一條條青筋暴現在額頭上。黎碧玉雖然聽不懂中國話,但她會觀顏察色,從袁父的說話聲調和表情看來,她已經大概知道是甚麼一回事了。本來她很想出言解釋,但苦於語言上不能溝通得來,插不上嘴,因而只好默然呆站在一旁。

「老伴!算了吧。你也不想想,現在是甚麼年代?我想你也應該把你那有

古老石山思想改一改了。憑良心說,甚麼膚色樣人都有好有壞,田兒帶回這個女孩看來也相當正派,不像是甚麼壞人,何況她又懷了我們袁家的骨肉。若是要怪的就要怪咱家兒子幹的好事,害了人家的好女孩,你不應該怪責到別人的身上來。」

袁母愛兒心切,迅即為兒子解圍,向袁父陳述了一番大道理。跟著也不理會袁父有何反應,便又轉過頭去假意訓斥袁煥田說:「田兒!你怎麼會這樣糊塗,幹出這的糊塗事來,惟大丈夫做事,有始有終。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飯,你就要承擔一切責任與後果,免致人家說我們的孩子沒有教養。」

「媽!我知道錯了。謝謝妳的教誨,我將會負起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和好好疼愛碧玉的。」

袁煥田心裡明白,知道母親是在維護著他,幫他說話,一時感激不已的說。聽了袁母的一番道理,袁父原來緊繃繃的一張臉才見稍為舒緩。他感到萬分無奈,歎了一口氣對袁母說:

「都是妳!俗語所謂:慈母出敗兒。這一句話,看來真的一點都不假。」

袁母走近牆上的掛曆,看了看日曆的農曆註腳,對袁父說:「今天正好是個吉日,可以婚娶。老伴!過去不論甚麼大小事情,都是由你出主意,今回不如就讓我作一次主,讓碧玉今天晚上即時入我家門來。你意下如何?」

「妳是否還嫌不夠煩?又想要搞甚麼個花樣。」袁父不耐煩地問。

「你剛才不是說想要飲媳婦茶嗎?」

袁母言畢,便立時走到神龕前燃點起兩根紅燭,向祖先和神靈稟白了一切。

袁煥田把父母的意思轉譯了給黎碧玉聽。繼之,在袁母的指引下,雙雙跪在祖先神龕前叩了三個響頭。然後,袁煥田動手搬來兩張有靠背的椅,恭恭敬敬的請雙親上座,再由黎碧玉親自斟上兩杯茶獻上與倆老。

袁母笑微微的一口喝完。袁父則把茶杯接到手上,望了袁母一眼,然後才勉強把它也喝了。

喝過了媳婦茶,袁父的老懷總算是舒暢了一點。他說:

「碧玉!從這一刻起,妳就正式成為我袁家的媳婦了。以後言行舉止,都要當心在意,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錯。」

黎碧玉根本就不明白眼前這位老爺,到底是在跟她說些甚麼,只有呆望著袁父的口在動著的份兒。

「好了!好了!老頭,說一輪就夠了。再囉嗦的話,日後讓做媳婦的在人家面前,說你是個長氣袋。更何況,現在你說的一大堆,她根本就不懂得你在對她說些甚麼。」

袁父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聲說:「她敢!?她不懂聽我們的中國話,她就要去學。」

待至參見翁姑行禮完畢,才又再重開飯桌。

本來在袁煥田兩小口子尚未回到家門時,只得兩老人家在唱對台,現在突然多了兩個人,飯菜自然是不夠而要加添的了。

袁母正想再去開爐灶生火做菜,但卻給袁煥田出言阻止。

「媽!妳只管坐著休息一下,燒菜的事就讓做媳婦的去做好了。」

袁煥田言畢,跟著又轉過頭來,用越南話對黎碧玉說:「碧玉!媽說很想嚐嚐妳做的飯菜,妳就趕快去做吧,我們在這裡等妳。」

黎碧玉在袁煥田的指引下走進了廚房,打開了食物儲藏的紗廚櫃略事看了一下,看到有一條鲶魚,馬上她就有了主意,只見她即時很熟練的動起手來。洗米殺魚、生火、放油下鍋,火光熊熊。不消半個時辰,把一道越南人最愛吃的名菜『黑椒鲶魚』呈獻上桌上來。

黎碧玉把剛做好的菜分別筴送到翁姑的的碗裡勸食,倆老品嚐了一口便連聲讚個不停。

「真看不出來,妳這個媳婦果然真還有兩下燒菜手段。不錯!果然不錯!」

袁母邊吃邊在稱讚著黎碧玉。

「碧玉!爸媽在讚許妳的廚藝呢。」袁煥田把袁母的話意轉譯給黎碧玉聽。一聽說是翁姑在稱讚她,黎碧玉便樂得連忙禮貌地回答道:「甘甕()爸媽。」用過了晚飯,黎碧玉自動自發趕忙把狼藉盤羹收拾好。

眼看袁父上樓休息之後,袁母望著挺住大肚子走進廚房的媳婦,關切的袁

煥田:「我兒!媳婦到底已有了幾個月的身孕了。」

「媽!我……我和碧玉根本……」袁煥田口吃吃的欲要辯明事實真相。

本來他是想告訴母親說,媳婦的肚子是假裝的,但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

中國人的家教,一向都是以禮為首,像這樣無媒無聘的結合,未婚而先有身孕,在對一般保守思想的長者而言,那是無論如何絕對接受不了的。

袁母見兒子說話吞吞吐吐,一時原以為他是為了礙於禮教這個問題而感到難為情,因而才疏解他說:

「傻孩子!有甚麼好難為情的。既然米已成炊,媳婦茶亦已喝過了,是好是歹,畢竟事情已成為過去。你爸亦並非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可別看他外表頑固,性子硬,其實他內心還是非常疼愛你的。」

「媽!這個我知道。只是這件事情該從何說起呢?」

到了這個時候,袁煥田不得不向其母和盤托出,把在諒山如何和黎碧玉結識。以及最後又如何決定扮成夫婦,一起逃亡回來的真相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倒是讓你撿到了一個便宜的媳婦回來了。」

這樣一來倒也好了,事情真相已告大白。關於黎碧玉的大肚子是否還要繼續喬裝下去,這倒是一個難題。

袁煥田和袁母兩人都在思考著。

最後,兩母子和黎碧玉三人私底下商量好,決定還是維持眼前原來的狀況,暫時繼續把袁父瞞住。

 

 

()甘甕:越南語,謝謝的意思。

 

 

〈十〉

 

做了袁家媳婦後的黎碧玉,因翁姑不諳越語,所以她首先必須要克服的,是語言隔閡溝通的問題。每日在袁煥田的苦詣安排下,他就跟著翁姑和袁煥田本人,學習說一些生活上應付簡單實用的華語。同時,免去左鄰右舍那些饒舌的三姑六婆的品頭評足閒言閒語,於是也順應了翁姑的要求,棄越服而改穿上了華裝。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同時也是最要緊,最實際面臨的--生活問題。

那個年代,剛解放統一的胡志明市,由於原料短缺,百業蕭條,所有的工廠,企業都歸為國營名下,由政府直接管理。所有的工作機會都是優先保留與一些曾經為革命犧牲,又或者是對革命有功的家庭子弟,除非是有特殊人面關係,否則,就休想謀求得個一工半職。

也由於解放關係,南、北越兩地已通行無阻。不少幹部蜂擁南下,尋覓開展他們另一片新的天地。再加上原來因政治因素而遭到共產黨歧視被解僱的南方工人,因而造成失業者眾,滿城到處都是游手好閒的游民,許多家庭兩餐都不保,更甯說是三餐了。

年紀老邁的袁父,每天都推著他那輛腸粉小食的小木車,穿街過巷叫賣,來換取些微收入,老夫婦倆兩餐鹹魚青菜,清茶淡飯尚可糊口。但現在袁煥田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媳婦,使得本來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生活尚且難保得住的倆老夫婦,為了一家四口面臨的生計,可就真個雪上加霜。

袁煥田夫婦有顧及此,小倆口子也加緊努力四出尋找工作,希望能夠減輕倆老的生計負擔。

一天,袁煥田在同慶大道街頭上蹓躂。正當他從大世界閒逛至六叉路岔口的時候,一輛警車迎面駛了過來,就在他的面前緊急煞車停下。

兩名黃色衣著的公安迅速從車上跳了下來,馬上一左一右向他逼近攔截盤問。

「先生!請借看一下你的身份證。」

「噢!對不起。公安同志!我一時忘懷,把它遺留在家裡了。」

其實,袁煥田所有的證件都在諒山接受勞改時被扣押起來,那裡還有甚麼證件證明,只好臨時扯了個誑,希望能夠應付混過。

「那麼有工人證嗎?」

「很抱歉!工人證我也沒有,因為我暫時還沒有找到工作。」

「通行證呢?」

「都沒有。」

十問無一有,公安不得不冒火而向袁煥田大聲咆哮說:

「這麼說來,你算是一名游手好閒,無業的流氓了。」

「不!兩位公安同志,你們言重了,我不是甚麼無業流氓。我絕對是一個奉公守法的良民,只是我很不幸剛於兩個月前失業。目前國家的經濟情況,相信兩位同志都比我更清楚。我之所以四處蹓躂,亦只不過是為了要尋找另一份新的工作。」

「廢話!好好的一份工作怎會丟了?這個上班工作時間,放著正事不幹,到處遊蕩。看來你這個人十分可疑,你家住在那裡?」

「第八郡正興區。」

「你是說『殺豬槽』的那個區?」

「公安同志!你說得一點也沒錯,我住的正是那個區。」

「嘿嘿!住在那個區的人的身份,向來都是很有問題,不是盜賊,就是流氓。你快給我靠牆邊那兒面壁站去。」

公安說著,右手從腰間拔出了佩槍抵住袁煥田,左手則按著他的肩膀用力將他推了一把。然後再轉過頭去向站在一旁和坐在警車上的另兩名公安招手,叫他們前來協助。

警車上的那名公安見狀,即時飛身下車,直朝袁煥田這邊奔撲過來。同時也拔出了手槍,配合著兩名公安同隊採取行動。

就這樣在三口槍的脅逼下,袁煥田只好乖乖的聽從命令,把兩手高舉起,放在頭頂上,跟著便面壁而站。

三名公安輪流在他的身上從頭到腳搜了一遍。結果,除了在他的褲袋裡摸出了一個錢包之外,甚麼都搜不到。

一名公安把錢包翻開來看,裡面空空的,甚麼都沒有。於是,他氣憤不過,便把那隻空錢包扔給了另一名公安。

那名公安伸手接過扔過來給他的錢包,又繼續把它仔細的翻看了一會,發覺好像有一點聲響。於是,就把錢包口倒轉搖了兩下,不意裡面竟有兩枚一元硬幣『噹』的一聲掉到地上,骨碌碌的滾得老遠,頓時失去所蹤。

「媽的!今天到底倒的是甚麼霉。想不到這小子真的窮到如斯地步,害得咱們一點油水都撈不著。」

「媽的!你這混蛋,把手放下,給我轉過身來。」一名公安喝令著。

袁煥田聞言,放下了手。當他剛轉得個身來,馬上『嗒』的一聲,一副手銬便把他的一雙手給銬了起來。

「走!」

三名公安兇巴巴的一左一右,或前或後的把袁煥田用力推押上了警車揚長而去。

到了公安局,就在兩名公安喝令袁煥田下車的當兒,一輛公安高級官員專用的警車從他們的身邊駛過。坐在車上面的是一名司機和一名公安局長。

拘押袁煥田歸來的三名公安見到上司出現,連忙就地立定向他敬了個禮。

車上的公安長也朝他們回還了個禮。倐然,他和袁煥田打了個正照面,四目相投,袁煥田心頭登時一震。他在想:「我沒有看錯吧?這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是他。」

這時的公安長大概也已發現袁煥田的神色有異,於是,他把那三名執法公安叫到自己的面前問:

「這個人是你們剛剛抓回來的嗎?」

「是的。報告大校!這個人,我們是在六叉路口附近發現。見他行蹤鬼祟,形跡可疑,便突擊向他搜查盤問。結果,他連一張最起碼的公民身份證都沒有。所以我們就決定先把他給抓回來,好讓大校你親自審問再說。大校!以我們想,搞不好他是與那些反革命份子同一條路也說不定。」

公安長聞言後,望了袁煥田一眼。然後微微頷首說:

「你們辦得很好。不過,我現時有要事必須外出,你們就暫且先把他送到審問室內,加派人手小心看管,等我回來才親自向他偵訊。不過記著,把他的手銬給除了。在我還沒有回來把個中真相弄清楚明白之前,誰都不可以隨便難為他,因為我們講的是人權。」

三名公安聽得公安長如此吩咐,心裡感覺到有點奇怪,怎麼大校今天像是換了另一個人似的。為何他竟對這名嫌犯如斯寬厚!但縱使人人心中存有疑問,惟誰都不敢開言發問,只有唯命是從。

「遵命。大校!」

公安長對三名公安叮囑一番完畢後,便吩咐司機把車子發動離去。在他的坐車離開之時,還回過頭來望了袁煥田一眼。

 

 

〈十一〉

  

審問室內正中央放著一張是偵訊官用的辦公桌,在偵訊官的坐位背後,椈壑W方懸挂著一副巨大的胡志明主席像和一面金星紅旗。此外,還有一幅偌大的橫額布條,上面寫著:『獨立、自由、幸福』六個鬥大血紅大字。

室內偵訊備用的工具隨處可見。兩名負責看守犯人的公安在左邊的一張檯桌上那堙A好整以暇地下著他們的象棋。袁煥田則被安排靜坐在另一邊的一條長條板凳上,讀著一部是監視著他其中之一名公安借給他的《十月革命》。

看了一回書,袁煥田不覺有點兒睏。於是,他就把書本放下,閤上眼睛,兩手輕輕的在兩邊眼皮上揉了幾下。然後再張開雙眼,望了暀W壁鐘一下,已是下午三時五十分,距離機關下班時間只有十分鐘,但還不見公安長的踪影。

袁煥田不時望著緊閉的門扉,很想找人往家婸憮荌T息却無從。預料家人必定惦挂萬分,因此心堣ㄔ拲o有些著急。想著想著,愈想就愈心慌,不覺頓時緊張起來。

他在暗忖:明明白白說是等下回來的,怎麽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打自從一大清早出門至今,未曾有過半點東西裹腹,肚子早就有如雷鳴。另一方面,他也不斷在想著這個公安長,會不會真的是曾經與他一度出生入死,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候景用嗎?怎麽他竟然會變節投共了。若個真的是他,那他等下回來又如何來對待自己!

時間過的比螞蟻爬行還要慢,袁煥田不時望著牆上時鐘。雖然,他也料到公安長必定會在最後一分鐘下班之前趕回來;雖然只有那麽個短短的十分鐘,但這時候,這個十分鐘在對袁煥田來說,却比起十年還要長。

“叮噹”一聲,時鐘的長,短針終於重疊在一起,搭正在阿拉伯號碼的十二數目字上。準五時正了,弄個不好,肯定今夜將要在這個審問室奡蝜L。

就在袁煥田作如斯揣測時,「咿呀」一聲,房門終于被人打開了。他聞聲連忙把書本放下,抬頭放眼望去,進來的人正是珊珊回遲的公安長。

看守袁煥田的兩名公安見到頭頭回來,雙雙即時站立起來向他敬禮。

袁煥田不自覺地也跟著著站起身來。

公安長回了個禮說:「阿孟!阿貴!下班時間已到,你們可以回家了。」

「大校!這個人……」阿孟問。

不待公安阿孟說完,公安長做了個阻止他說下去的手勢。然後說:

「這個人,你們不用操心,就把他交給我好了。等下我會仔細審問他,如無重大錯誤,我自然會把他釋放。若是他的身份真個有問題,我自有主見。你們到了外面,吩咐兄弟們把下午抓到的嫌犯,通通先關到疑犯室,明日才偵審。」

「是的。大校!」

「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阿孟和阿貴異口同聲一同回答了一聲!「是。」

正當兩人欲轉身離去,驀地,公安長又把他們喊住:

「慢著!我忘了一件事。請代轉達我的意思,叫我的司機阿雄,他可以先行回家,不用等我。」

「遵命!大校!」

公安長待確定兩名助手公安阿孟和阿貴已經走遠後,這才親自上前把門關上。這時的審問室內,就只有剩下公安長和袁煥田兩個人。

「多年的老朋友了!還用得著這麼見外站著說話嗎?坐吧。」

公安長對站著的袁煥田說話。同時也順手把他的公安帽子除下放在檯上。

袁煥田凝視著公安長一會說:「你……是候景用?」

「總算你還記起我。不錯!我正是候景用。煥田!不用客氣。你請坐下來我們才好說話。」

袁煥田依言坐回到原來的長條木板凳上。

「好了。煥田!現在房內只有你我兩人,我們大可以不必忌諱而暢所歡談了。」候景用說。

「你要我從何說起?」袁煥田問。

「就從你被送往北方改造說起吧!」

袁煥田兩手掌交叠放在額頭,再把頭往後邊暀W一靠,閉目沉思一會。然後才張開雙眼,畧為調整一下自己的坐姿說:

「記得那是西貢(胡志明市)解放前一日,我從隆慶戰地安然脫險回來。三日後,就遭人舉報,被地方政權抓了起來,關進了阮文宰監獄。然後又不到一個星期,就和其他的前南越高級軍官一同被押解送往諒山改造。後來幸得中國軍隊攻進來,才把我們集體釋放出來。」

袁煥田努力在追憶昔日,曾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一段離奇曲折往事向候景用娓娓道來。時間一分一秒地就在兩人暢談之間輕易地溜過。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袁煥田終于把他的遭遇講完。

候景用聽完後說:「想不到你竟然會有這樣的奇遇。噢!不!應該說是你的豔遇才對,真是可喜可賀。嫂夫人還好吧?」

「她還好。只是從北方回來這些日子,到目前爲止,我和她還找不到一份工作。一家四口的生活苦况,想來不用我多說,你也是清楚的。」

辦公桌上放有一包尚未開封中國的泊來香菸。候景用把它拆開,抽出一根走到袁煥田的面前遞給他。

袁煥田看了一眼搖搖手說:「這幾天喉嚨有點不舒服,暫時禁菸不抽,你自己請用吧!」

于是,候景用就把那根香烟放到自己煅Y叼著,幷且掏出打火機,『擦』的一聲爲自己燃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後,輕輕地吐出一團烟霧。他抬頭望向暀W胡志明主席像一眼,來回踱了幾下方步站定說:

「現在找尋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論是甚麽工作,公私合營的合作社、工廠,都是要靠人面,講人際關係。不過,老朋友一場,我會盡力代你設想辦法。」

「景用!那我先要在這媮臏禮A的幫忙了。」

言畢,袁煥田高興得站起身來,情不自禁兩手按著候景用的肩膀。

當候景用和袁煥田從審問室堥咱X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轉黑下來。

「時間已不早。爲了安全起見,煥田!我看,不如就由我親自開車送你回家去吧!」

「景用!那怎好意思。」

「沒關係。」

候景用輕輕用手拍了袁煥田的肩膀一下。

 

*   *   *   *   *   *   *   *   *   *    *   *   *    *   *    *   *

 

沿途車上,兩人有說有笑。候景用也向袁煥田道出他解放後的一段巧遇。

原來袁煥田和候景用在解放前原是一對很好的朋友,兩人同是1963年大勒武官學校應届畢業出來的士官。畢業後,兩人同被編入陸軍第18師團服役,駐守於隆慶省。

1968年,越南南方解放陣綫部隊,配合北方南下共軍發動總起義,在一場 春祿大决戰中,候景用不幸身罹重傷。傷勢痊愈後,調養不足三個月,他又要重披征衣,再被上級整編加入了另外一個戰鬥行伍。而後於1972年夏天定關一役,爲了支援和解救重重被圍的友軍司令總指揮部之危,後又中伏受傷,失去了半條小腿,更成爲北越軍的俘虜。直至1973年巴黎和約簽署,通過國際紅十字會協助,南、北越雙方無條件交換戰俘,他才得以被釋放歸來。

釋放後的他,因不想再見到舊日戰場上的那種血腥,相互殘殺的慘景。同時他更聽取了醫生的勸告,無論如何,他可不能再拿槍上戰場殺敵了。因而他就以傷殘爲由,具禀向總參謀部申請轉役至半軍事組織的警察部門來服役。

有鑒于他過往的軍紀良好形象和顯赫的戰績功勛,故而很快便獲得總參謀部的批准。更巧的是,適逢其時的第五郡警察局長升遷調任。因此機緣,這個警察局長職位空缺,就由他來接替補上,同時他也由原來的中校軍階晋升一級成爲上校。

惟誰又料到,當1975430日。南越三軍最高統帥楊文明總統宣布向共軍無條件投降後不到一個小時,他便改穿了一襲泥黃色架嘰布料衣著,換成北越一副公安局長大校模樣裝束,戴上一頂嵌著紅底金星國徽的公安帽子。即時下令某些部份早已跟隨他變節多時的親信,跑上第五郡警察總署的樓頂上面,把黃底三條紅旗降下,改升起了南方共和臨時革命政府的紅藍金星旗和一面北越的金星紅旗。

至此,第五郡警察局長候景用上校的真正身份,才被公開抖揚了開來。

袁煥田別過頭來望了坐在自己身旁開車的候景用一下,像是有著莫大的感觸說:

「世事如棋多變。有時候,有許多事情,真的是很難逆料的呵!」

候景用回過頭去望了袁煥田一眼,笑了一笑說:

「可不是!我作夢也估不到被送往北方改造了四年的你,此刻竟會出現在我的眼前。相反地,我想你也萬萬意料不到舊日你的親密戰友的我,今朝竟成為共產黨的一員。」

「這倒是真的。你到底是甚麼時候開始加入共產黨呢?」

「這個因由說起來可就長了。」候景用試圖努力回憶一下說:「就是1972年那年定關一役。我傷重被俘,在送往敵營途中,一名共軍中校指揮長恐徹退時因我而受到拖累,同時也妨礙他們的行軍進程。於是,他想就地把我一槍解決掉。就在我閉目待斃這千鈞一髮間,一位少尉軍階的女共幹就是我現在的妻子,突然萌起一顆不忍的心。于是她就代我向該名中校說項,因而我才大幸逃過這死亡一劫。」

候景用這段話說來,聽得袁煥田不禁也爲他捏出了一把冷汗。

不一會,候景用又開始接下去說:「當我從鬼門關折返回來之後。先是,我被送到胡志明走廊的一個地下野戰醫院治療,待傷愈後,他們才又把我押解往北方同亥的戰俘營。在那段療傷期間,我得到救我的恩人悉心照拂,因此,我就很快得到復原。」

「那平步青雲今天的你,可還有和你這位恩人連繫?」

「你真是善忘。剛才我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她就是我現在的太太嗎!」

「我明白了!就是爲了這個原故,所以才造成你日後對你的恩人感恩圖報。同時還對他作出了婚約承諾,而進一步還加入了他們所謂:〝抗美救國〞的行伍。」

候景用望了袁煥田一眼,避開了他的這個話題,轉而答到另一個話題去道:

「對于我和我的恩人而言,我感覺到,雖然我們彼此是生長在兩個完全不同的政制堙A但試想想,畢竟人是血肉之軀。人!總是有情的,不是冷血動物。所以,和她就在那段療傷,日夕相處的期間堙A的確是增加了不少彼此之間的瞭解。她說,我們部隊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要把美帝國主義和外來的惡勢力趕出越南,希望祖國早日得到統一。難道我們這樣做不對嗎?她還說我,你本身是中國人,就你們中國來做個譬如。我想,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中國人,必定都不會願意見到中國大陸和台灣長期被帝國主義欺淩,和各個列强惡勢力長期搞分裂吧!她這一番話,把我說得啞口無言,使我頓時醒悟過來。經過一番仔細思考,我才毅然接受邀請,加入他們的革命隊伍,待至交換戰俘回來後做個內應。現在,南北越終於統一,戰爭已然結束。你看!我現在日子不是過得很好嗎?」

候景用滔滔不絕地向袁煥田解釋和發表一番大理論。到此,一切事實真相總算大白了。

「候景用他這樣子做,算得上錯嗎?不!他沒有錯。這只不過是在他的思想堙A他自己對某一種事物所産生的理念和觀點上的一個偶然突發蛻變罷了。」袁煥田這樣想著,過了一會,他問候景用:「那你太太現在是在那裡做事?」

「她在雄王醫院裡擔任醫生助理。」

吉普車不經不覺就在兩人言談間,到了袁煥田所指定的一條小巷子前面停了下來。

「你要不要到我的家坐一會?」袁煥田下了車問候景用。

「天色已晚,我想不用了。還是改天吧!」

「好。景用!那就再見了!謝謝你把我送回來。噢!對了,可不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訴我?」

候景用聞言立時從衣袋堭ルX一本小簿子和筆,把地址寫好撕下來遞給袁煥田說:「有雖要我幫忙的時候,儘管來找我好了。」

「謝謝你。景用!」袁煥田把地址塞進口袋埵n了說。

這時候,忽然刮起了一陣猛烈的夜風,風中幷帶來了幾點小雨點飛濺到候景用的臉上來。候景用抬頭仰望了夜空一下,只見得昏黑而又畧帶灰紅的雲朵層層密佈,把天上所有的星光都掩蓋住了。

「天快要下雨了。我再不走的話,等會就要變成隻落湯鷄了。候景用說完,向袁煥田揮揮手,便把車子開走。

袁煥田站立在昏暗的街燈下,目送候景用的車子遠去後,這才折身走入小巷內。

 

 

〈十二〉

 

袁煥田抵得家門,一隻脚剛欲跨過門檻,見到一位年愈半百的老人坐在客廳堨罹M父親相談,便很客氣的跟他打了個招呼。

老人抬頭望了他一眼,也朝他點了點頭,算是回了個禮。

「咦!這老頭不就是住在我們家後面的聯家長(1)老唐嗎?他來幹甚麼呢?袁煥田心裡感到有點奇怪暗自在問,跟著便逕往臥房走去。

老唐祖籍潮汕,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矮老頭。在南方解放前,就一直擔任聯家長這個職位。解放後,由於他的一雙兒女唐紹美和唐光榮是越共華運特工隊員。1968年,南、北越共黨部隊發動總起義。在共軍進攻西貢時,兄妹兩人就曾作過內應,後因戰役失敗被南方共和自由政權拘捕,囚於崑崙島。直至19754月春,西堤和平解放才被釋放歸來。兩姐弟以對革命有功,因而得到南越南新革命政府頒贈一張獎狀藉以表揚。同時,一家三口還被列爲革命家庭。

正因有此關係,人人都懾于他家的權威。同時,亦怕生來無謂的事端,所以在地方革命政權要遴選新的聯家長一職時,就趕忙來個順水人情,把這個職位推讓了給他來擔當。

「袁翁!打擾了你這許久,真不好意思,我想我也應該要告辭了。你們還沒有用晚飯呢!」老唐站起身來,兩手拍拍屁股說。

「不妨事。老唐!你若不嫌棄,不如就留下來先用個晚飯再走吧。不過,說老實話,菜是沒有甚麽好菜用來款待你的了。」

「袁翁!你說的是那裡話。大家老街坊一場,不用客氣了,改天還有機會。紹美已經在家媬N好飯等著我回去呢!」

「那我就不勉强你了。老唐!」

袁父說完,便也跟著站起身來,親自把老唐送到門口。

「袁翁!別忘了我剛才對你所說的話。」

老唐出了門口,還掉過頭來向袁父再三叮嚀一番。

「謝謝你的關心,我會把它牢牢的記著,到時還望你唐老多多幫忙。」袁父邊說邊用手拍拍老唐的肩膀。

望著老唐遠去的身影消失在後橫巷轉彎角落之後,袁父這才折回屋內。這時袁母和黎碧玉婆媳兩人已把飯菜開了出來。

「爸!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唐老頭他到我們家來,到底有甚麼事?」袁煥田拿起碗筷,扒了一口飯問。

袁父聞言,把原來已經策送到嘴邊的菜連碗也放回檯上。然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

「想這回麻煩真的要來了!老唐他剛才拿了兩張表格來給我,說是明兒胡志明市政府要來個人口調查登記,以便分配口糧。他知道你剛於解放時便被送往北方勞改,而現在已經回來了,同時還帶了個媳婦。關于碧玉他的來歷和你被釋放的理由都要出示證明把它填好,再由他代爲呈遞上郡主席上級檢閱批准,從新更換一份新的戶籍。」

「我的老天!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袁母望著袁父問。

「我現在也是亂了方寸,不曉得要怎麼辦才好。要辦嗎!又要走後門花一大筆錢送禮。不辦嗎!他們就永遠擡不起頭來,成了黑戶,隨時都會有麻煩。同時按照人口配給糧食,他們兩小口就買不到官價的米糧。你教我該如何應對?」

「爸!就算天掉下來也只不過當著被子蓋著。更何況,俗語也有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所以你老人家也不用擔憂,先吃飽飯再說。」

黎碧玉說到這裡,剛想要扒口飯,便感到胸口有點作悶欲吐,于是站起身來奔向厨房。

到底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家的事。自身曾經是過來人的袁母一見到媳婦這個狀況,便立時心裡有數。只見她馬上離席,尾隨媳婦身後也朝廚房走去。

不一會,婆媳兩人又回到了原來的飯桌上。

「玉!不舒服嗎?」袁煥田關心地問。

「………………」

黎碧玉羞赧地低著頭只顧扒著飯,不回答袁煥田的問話。

「阿玉不是不舒服,她只是害了喜。」袁母聽得兒子這樣問,再看看媳婦,見她像是難以啟齒,于是就忍不住代爲回答了。

「甚麼!她……她害了喜。那我豈不是就快要做人父親了嗎?」袁煥田按奈不住內心一份喜悅說。

「我想你們是否搞錯了?甚麼害喜?媳婦明明白白看她進門的時後,不就早已腹大便便了嗎?」袁父一時被兩母子的你一問,我一答的話弄得好不糊塗。跟著,放下了碗筷,略事想了一下,便搯指在數著:「一、二、三。算日子………」

「老頭!你不用算了,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媳婦才進門來的時候,那個肚子是假的。因爲當時她和煥田從諒山回來,爲了掩人耳目方便過關,所以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吧了。」

爲了釋去袁父疑團,袁母不得不向袁父明白解釋一番。

到了這個時候,袁父總算恍然大悟。

「好哇!原來妳兩母子串通一起來瞞我的,這樣的一條計,也真誇你們想得出來。哼!」袁父氣得哇哇大叫。

「爸!不要生氣。雖然上次媳婦和我是騙了你,但是你看,今回的她,不是又已有了我們袁家的骨肉了嗎?」袁煥田試圖開解袁父說。

袁父兩眼橫掃了各人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站起來離開飯桌,拿了一張矮木凳和一把蒲扇,就放坐到門外納涼去。

炎夏六月的風,吹在人的身上帶有點熱氣。家家戶戶的人習慣性在吃過晚飯之後,總愛放張椅子各自坐在自家門口,一面搖著扇子,一面談天聊地。

“飄零去,莫問前因。只見半山殘照,照住一個愁人。去路茫茫………,竟惹得我淚落紛紛。想學投筆,投筆從戎圖發奮,却被縣官誤了,使我有志都難伸………呢隻南飛北雁,怕向客中問。平安未報,自問心何忍………想我深情割愛兩無能。今日倚樓人遠天涯近,從此飄萍…………,幾許深盟密約,句句都無憑。老遠一曲南音(2)伴和著清脆的二胡,隨著夜風時續時斷輕輕的飄傳,送進每個人的耳內。二胡聲是愈來愈響亮,愈聽愈近。一對依靠賣唱爲生的老少男女從左邊對面隔街的小巷走了過來。

老人家個子瘦小,兩目失明,頭戴一頂呢帽,一身道地唐裝打辦。左手握住二胡,右手緊摯著弓弦,隨意時續時輟的『咿呀!咿呀』地拉著,在他身旁的少女,看來大約有二十出頭。少女梳剪一頭短髮,一張溫文秀氣的瓜子臉兒,樣貌長得雖不算得上是傾國傾城,但還算得可人,帶有幾分姿色。她穿一襲殘舊但不失整潔的小格條花邊綢緞衣褲。她背著一個結他,右肩斜堿E著一個重甸甸的布袋。

少女一手抓著布袋的帶子,另一手則伸到老人的臂彎裡,緊緊摻扶著老人,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行。

「有野(3)食!有野唱!好靚嘅(4)飛機欖。香甜可口,止喝又化痰,五毫錢一包,歌!一文錢一首,食野聽歌,享受一流。」老人眨動著他那雙失明的眼睛說。

「有薛腔!馬腔!凡腔!還有白駒榮腔!歌曲任由你點。買兩首,送一首,多買多送。」少女在搭配唱和著老人。

這老少一男一女兩人,原是父女搭擋關係,在解放前就已經依靠賣唱為生,一唱就是好十幾年。因此,父女兩人和這個街坊的人早就混得非常熟絡,幾乎每晚都會光臨一次。而街坊鄰堣]都很同情失明老人無法工作而樂意幫忙他們,每當他們父女兩人到來,街坊每個人都會捧他們的場,點唱它個三、五首歌曲。

「袁伯伯!今天晚上要點個甚麽歌曲嗎?」少女走到袁父面前問。

袁父望了少女一眼,站起來往身上東摸摸,西摸摸。最後,他從褲袋媞N出了兩文錢交到少女手上說:

「就給我兩包欖吧!」

少女接過了錢,就從背袋堭ルX了兩包飛機欖交給袁父問:「袁伯伯!今天晚上你要聽甚麼歌?」

「無所謂。姑娘!!隨便你喜歡好了。妳要唱甚麼就唱甚麼。」袁父說著,便撕一包欖,塞到嘴裡津津有味的嚼將起來。

「那我就為你來一個《賣花女》吧!」

這時後,街坊鄰堙A大人和小孩們都一窩蜂聞聲而至,或站或坐的把賣唱的兩父女團團圍住,好不熱鬧。

老人先是拿起弓弦搭在二胡弦上輕輕拉了兩三下,試好了音。正當他準備拉奏的時候,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冒了出來。

「老先生!請慢著。」

眾人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得一位年輕人高高的兩手舉起一張板凳,正排開人群,向賣唱的父女兩人走過來說:

「小姐!讓老先生坐下來為我們拉奏較舒服些。」

「這位先生,真謝謝你了。』

少女向年輕人道了聲『謝』之後,便很小心幫忙老人,摻扶他坐下來。跟著,老人便左手拿著二胡,右手拈著弓弦往二胡弦上一搭,一拉一扯。一曲《流水行雲》的引子便從二胡輕巧的流入衆人的耳堙C

在老人的二胡伴奏下,少女便開展了她那甜美,但又帶有點幽怨的歌喉。“愁侵鬢,賣花過日長有恨。恨不已,名花未得愛護人。血淚落滿襟,故舊

見已傷心,………賣花過日長有恨。”

一曲終結,一輪熱烈讚賞的掌聲響起。人叢埵酗H喊了一聲:「再來一個。」於是,住在袁父對面的老馬也點了一首新馬師曾的名曲:《臥薪嘗膽》。

這回却是輪到失明老人自拉自唱。

“憂懷國恨,……………,一世永難忘。不知何時何日得償所願…………,,

就在老人唱得興高彩烈的當兒,突然有兩名公安人員在唐老頭的兒子唐光榮陪同下來到衆人面前。其中一名公安就問唐光榮:

「他們剛才唱的是些甚麽歌曲?」

唐光榮立時把曲中詞意用越南語翻譯了出來。

「這些通通都是反動歌曲。尤其是這瞎子所唱的更是超級反動,大有煽動人心思念舊日的僞政權,意圖搞復辟之嫌。我看,還是先把他們兩人抓回去深入調查再說。」

公安說完,便兇神惡煞地從老人的手裡,一把將他的二胡搶了過來,用力往地上一摔。跟著,更用脚猛力踐踏了幾下。然後,另一名公安一把揪住老人的衣領,用力拉他起來,再分別用一對手銬扣住老人和少女兩人的手。

「你們也太橫蠻無理了。我們只是賣唱爲生,又沒有犯甚麼過錯,憑甚麼你們來抓我們?」少女邊說邊嗚咽著。

一任少女哭泣哀求,兩名公安都無動於衷,不管他們父女死活,連拉帶扯的強行將他們帶走。至於先前還在聽歌看熱鬧的人,此刻見唱歌唱出了禍來,人人都怕惹禍上身,不知道甚麽時候早就靜悄悄的散了。

這時唯一留下來的,只有靜靜的躺在地上那隻被摔得破碎支離的二胡殘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聯家長:南的編制,與保長同。

(2)南音:廣東粵曲唱調之一。

(3)有野:廣東方言,有東西的意思。

(4)好靚:廣東方言,意即很好,有時候也可以用來形容漂亮的意思。

(5)飛機欖:廣東方言,即橄欖。

 

 

〈十三〉

 

一大清早,袁老夫婦倆又照樣出門做他們的過街小販生意去了,家中留下了袁煥田和黎碧玉小倆口子。

「煥田!看來你昨夜大概睡不著一個好覺。」黎碧玉望著一雙熊貓般眼圈的袁煥田說。

「唉!碧玉!妳是猜的一點也沒錯。昨夜我真的未能好好睡它一個安穩的覺。」袁煥田說完,跟著便打了一個呵欠。然後兩手叉腰,挺著身子,向左右來回擺擰了一下,做了一個小運動。

「煥田!為甚麼?」黎碧玉像隻依人小鳥般投到袁煥田的懷裡,兩手環摟著他的脖子。

「也許是昨夜想的事情太多了。」袁煥田擁抱著黎碧玉親了一下說。

「都是我不好,把你拖累了。」

「妳說的是甚麼傻話?就算你不和我一同回來,我還是會有麻煩。」

「怎麼會呢?」黎碧玉稍微仰首望了袁煥一下。

「妳有所不知,縱使是因爲中國軍隊入侵諒山而無意中把我從集中營放了出來。但是共産黨方面,他們可不會那麼輕易相信我的說話。他們隨時會給我冠上一個越獄罪名,而再次把我關進牢裡。」

「你這樣子說,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你的身份是僞軍,難怪唐老頭到我們家來坐了一整個下午。以我想,就是爲了這個問題,順便也要對我的身份弄它一個明白」

「你是否有聽到他和爸在談了些甚麽?」

「我沒有十分注意聽到,我只是好像聽到唐老頭說甚麽要十両黃金。然後爸就說:老唐!幾十年街坊情誼,你就不可以幫幫忙,代我向上頭說項試試看,把酬勞的價碼减低一點。解放以來,這些個年頭,我們家堿O如何的一個環境,套句廣東俗語,就是『單眼老看電影』,意思也就是說:一眼就可以看全了。」

「那老唐怎麼說?」

「老唐說,這個錢可不是袋進我老唐自己的口袋裡。而是專門負責這個戶籍調整部門的上頭要,所以我不能拿主意。」

「真是混他的蛋!十両金葉。解放前阮文紹那些個年代已經是够黑暗的了。共産黨搞革命起家的口號,是要把整個越南南方同胞,從美帝國主義的奴隸手段解救出來,要改善人民生活。但是想不到解放成功,上來做了當家接掌政權後,還是個老樣子。而且,不單止是老樣子,較之解放前還要黑,人民生活更糟更苦。」「這不就應了你們中國人說的:換湯不換藥,天下烏鴉一般的黑嗎?」

黎碧玉這話一出,不由使得袁煥田有點驚奇。他萬料想不到眼前這個受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思想教育出來的媳婦,竟然會說出這種反動走資派的話。同時還懂得這麼多的中國諺語。

「果然利害。這些諺語,我從來沒有教過妳,妳是從那裡學來的?」

袁煥田輕輕把黎碧玉推離自己懷中,然後兩手按扶著她的肩膀,令她面對著自己。

黎碧玉用一隻手指往袁煥田的額頭上一戮說:「嘖嘖!看你這個人挺聰明的。為什麼你會沒有想到,古早時候的中國和越南本來就是同文同宗一家。既然中國和越南有此歷史深厚淵源,越南人懂得中國諺語,根本就一點也不稀奇。

「的確,妳這個說法很有道理。是了!好像好久都沒有接到岳父母他們的來信了,也不曉得他們最近的情況如何!」

袁煥田嘆了口氣。

黎碧玉一聽得袁煥田提起自己的父母,立時雙眉深鎖,愁上心頭,令她擔憂不已。因爲打從她來到胡志明市,前後只收過兩封家書。而每次家中來信,除了簡短幾個字報說平安之外,並未見有言及其他。還有,最令她憂慮不已的是,信中沒有隻字提及到她的弟弟阿雄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到底是生還是死。

「真的!已經好整整三個月頭沒有讀到爸媽的信,真個令人有點掛心。雖然,我有寫了幾封信寄回去,但一直都不見有回音,想家中該不會有些甚麽變故吧!」

一念及此,黎碧玉的情緒頓時有點不開朗起來,用手輕輕挪開袁煥田按在她肩膀上的兩手。

「對於妳父母的安危,妳應該有信心。古語不是有說:吉人自有天相嗎?」袁煥田在安慰著。

「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是在心裡頭,我總是覺得有點掛心。」說到這裡,黎碧玉像是記起了些甚麽。她問袁煥田說:「田!你今天不是要到候景用的家媔隉H」

「哎呀!幸虧是你提起。不然的話,我就差一點兒忘記。因為就調整戶籍一事,我想要去見他一下,看他可有甚麼法子來幫我這個忙。」

「我也想跟你一道去,我要看看你這位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那妳就趕快去梳理一下,換件衣服,我們得馬上就走。」

袁煥田說完,便又一把將黎碧玉拉攏過來緊緊地摟著她,然後在她的臉頰上深深的吻了一下。

 

 

〈十四〉

 

林必達客車把袁煥田和黎碧玉載到了成泰大道。車上的袁煥田一路循著門牌號碼數著,一邊對照著他手上候景用留給他的地址。最後他吩咐司機把車子停下來說:「司機老大!請你把車子停下來好嗎?已經到了。」

付過車資,下了車。袁煥田便偕同黎碧玉慢步走到一棟門前坐竪有一對雲石麒麟的三層樓房建築停了下來。

袁煥田再次仔細察看門牌和自己手中的地址對照一下。待至確認無誤之後,才扣起門扉上的環扣輕輕敲了兩下。敲門聲很快便引發屋內傳來了一陣犬吠聲的回應。

「田!小心!堶掛i有狗。」黎碧玉很緊張的趕忙往袁煥田靠攏過來,同時緊緊地攬著他。

「不用怕!狗是人類最忠誠,最親善的朋友。只要你對它沒有惡意,它是不會對你怎樣的。」袁煥田輕輕摟著黎碧玉的肩膀安慰著說。

出來開門的是一位約莫頂多三十出頭越南女子。一件無領三婆衣,黑褲,穿著一雙日本的塑料鞋。女子眉目長的甚是清秀,瓜子臉,一把長髮披肩,白晢的膚色中帶點微紅,真個堪稱得上是位紅粉佳人。而最教人著迷的還是她腮邊那兩個微現的梨渦。若是嫣然一笑,則更加美豔動人。

女子一雙眼睛骨碌碌的從頭到脚打量了袁煥田和黎碧玉夫婦倆好一回問:

「請問兩位找誰?」

「我們是專誠來拜訪候景用兄的,請問姊姊是如何稱呼?」

袁煥田鬆開了摟著黎碧玉的手,一雙眼睛直勾勾,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這個女子。

「我叫雷氏金香,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女子說完,跟著又朝站在袁煥田身邊的黎碧玉望了一眼。

袁煥田輕輕『哦』了一聲。

「原來是候大嫂子,真個失敬!我叫袁煥田,是尊夫的朋友。」

說著,他又把黎碧玉向對方介紹說:「這是我的太太黎碧玉,我們是有事來請教候景用兄的。」

女子目掃了袁煥田和黎碧玉一眼然後說:「真不好意思,實在太不巧,景用他不在家,你們可否改天再來?」

「甚麼?改天再來,」袁煥田望著雷氏金香猶豫了一會又說:「大嫂!老實說,我跟景用兄是有約而來的。」

正說間,背後傳來了一陣緊急的煞車聲響,衆人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射了過去。

候景用回來了。在他後面還跟隨著一名濃眉大眼,虎臂熊腰,國字口臉的男人。這個男人除了鬍子略嫌多了一點之外,,官長得甚是端正,令人一眼望去,便顯見得他是一個很有正氣的人。

「煥田!我有點事回來遲了,令你久等,真對不起。」

「景用!你這是說那裡話。我知道你本來就是很忙,在百忙中的你還要特別為我操這個心。論理來說,『真對不起』這四個字,說的人其實應該是我,而不是你。」袁煥田說著趕快趨前和候景用握手,同時也向那名男子微微點頭。

「金香!還不趕快請客人到屋內坐。」候景用邊說邊走到太太的身旁。

「你這個人也真的是,既然知道今天有客人要來,為甚麼不先告訴我,而又偏要這麽遲才回來。」雷氏金香不住在埋怨著。

候景用被太太埋怨一番之後,低頭望了自己腕錶一下,跟袁煥田原來約好見面的時間的確是稍爲遲了一點。而平時疼愛太太有加的候景用深怕雷氏金香生氣,于是也顧不了在大庭廣衆,睽睽眾目之下,攔腰一把將她攬到自己懷裡,同時還在她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一邊像是哄小孩般的哄著她說:「我的心肝寶貝,不要生氣。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忘記把煥田兄今天要登門造訪的事預先告訴妳。」

之後,他又轉過頭去向袁煥田道了聲自己的不是。

自古越南文化都是深受中國文化的薰陶,尤其對於孔儒禮教一道非常重視。像夫婦親昵這種舉止,是閨房中的樂事,絕對不能落入第三者的眼裡,否則就要受到別人指指點點批評。而雷氏金香想不到候景用竟會毫不避諱的在衆人面前來了這一下。一時間,她感到有點不能適應,滿臉通紅輕輕的『啐』了一聲。馬上就把候景用推開說:「不要這樣,教人見到難為情的。」

這一幕打情罵俏情景落入袁煥田和黎碧玉的眼裡,夫妻倆相對望了一眼,相互發出了一絲會心的微笑。至于司機護衛則始終一臉毫無表情的站在候景用的身旁,他的一雙眼睛卻不停在黎碧玉身上打轉。

「大家都別老站著。來!我們一起到屋內坐聊聊去。」

說著,候景用左手摟著雷氏金香的腰,右手則向袁煥田,黎碧玉夫婦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入到屋內,首先映入眾人眼簾的,是大廳正中央懸掛的《劍湖春曉圖》,畫左右兩側還有一對字聯。左邊的是「湖光秀色」,右邊的是「劍氣如虹」。但見這副字聯的書法書來筆走龍蛇,灑脫非常。而落款嵌章竟是南黎朝(1548788)禮部尚書范登興。最難得者,該字畫聯還是真蹟。

袁煥田素來對於漢字書法和古南越國畫都深有研究。他行前一看,便不禁連連讚歎起來:

「景用!你真有辦法。連南黎朝禮部尚書范登興的《劍湖春曉圖》都弄到手,可真令我配服得五體投地。」

候景用聞言望了袁煥田一眼,然後搖頭說:「老弟!你錯了。這副字畫是舊日這個家的主人家所擁有。當我一搬進來,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

「這樣說來,你的福緣可真的不淺嘛!」

袁煥田說完,跟著他的目光又是一掃。他瞥見客廳中那套價值非淺的明朝紅木傢俱。他心裡在想:就憑你這麼一丁點兒個的卑微收入,但能求得有兩餐溫飽,則已是萬幸。那來這麼多餘的錢去添購這些貴昂的傢俱,想必然也是舊日主人留下來的了。

雖然,袁煥田的心裡頭是作如斯的想,但卻又不便多問。

客廳的左邊有一道螺旋式的扶梯直通樓上。大廳天花板的正上方中央,是法國式的水晶吊燈,更顯得一屋美倫美煥,富麗堂皇。打自進入屋內,袁煥田和黎碧玉一直留意到一種說不出的現象。那就是整個大宅相當恬靜,似乎除了主人家外,就未見到有一個下人出現過。

「像這樣的高貴住宅,沒有一個專供使用的傭人,實在是件美中不足的事, 尤其是以今天的候景用的身份來說,這好像有點委屈了自己。」袁煥田和黎碧玉在作如是想。

「來!大家隨便坐坐。」

候景用很客氣的招呼眾人坐下,同時也吩咐太太雷氏金香去沏一壺茶來招待客人。

眾人坐定以後,第一個最先發話的人是袁煥田。

「景用!你現在這棟房子比起以前那棟舊的要漂亮得多了。」

「那還用得著說!!」候景用聽得袁煥田如此一讚,顯得樂不可支。然後,跟著又給以一種解釋:「不過,你可別誤會,我可沒有本事去賺取黑錢來購買新屋。不瞞你說,這棟房子是原來白鵝梘粉工廠的一名董事給打資産抓去改造,黨和政府就把他的房子沒收之後,才來個借花敬佛,分配給了我。」

聽得候景用一說,袁煥田心想,你這番話總還說得坦白。正當他想要接腔的時候,而黎碧玉卻已搶在前頭問候景用:「主人要去接受改造,那他的家人呢?」

「早就給發配到邊遠的新經濟區落戶,參加勞動革命生産去了。」

候景用望了黎碧玉一眼說。

「這棟房子好是很好,夠派頭,夠氣勢。只可惜欠缺一個傭人,………」

袁煥田言猶未了,耳畔即時傳來了雷氏金香的聲音。

「田大哥所言差矣!我現在可不就是現成的一個傭人嗎!」

衆人循聲抬頭望時,却見得雷氏金香正端著一個茶托子走了過來。

雷氏金香把一盅盅沏好的茶分別遞送到各人的面前。然後,挪近候景用的旁坐了下來。

「姊姊妳真是會說笑話。像妳這樣的女主人身份,却要當作女傭來用,豈不是太委屈了嗎?」黎碧玉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插了把腔。

「有甚麼辦法呢?這個年頭,這種環境,請傭人,談何容易。誰教景用他沒有那個能耐去掙多一點錢。」

「錢是有辦法去賺,不過得要慢慢來,而且還要從正途去爭取。我們可不能像那些貪官,只懂得老是去壓榨老百姓的錢。」

候景用說著,從茶几上拿起一包『黑貓』,取出了一根,先為他自己燃上,吸了一口。然後,再示意袁煥田說:

「煥田!我知道你一向都不大喜歡抽烟。不過,你要是也想來一口,你就請自便,不用客氣。」

袁煥田也拿了一根『黑貓』為自己點燃上。然後說:「景用!你說得很對。有道是愛民如子,為人父母官者,必須要清正嚴明,然後才得到全民愛戴。」

「好了!煥田!談了這麽久,現在也該言入正題了。關於你的工作問題,我已在國營大越紡織廠替你找到一份差事。等會你趕快把履歷表填好,明天我可得帶你去見那位人事主管。至于嫂夫人………」說到這裡,候景用把目光投向黎碧玉,半響才又轉向袁煥田繼續開口:「刻下我文書助理處正須要一名補缺,嫂夫人她正好可以填補上這個缺位,未悉她是否願意。」

袁煥田聞言,沉默不作聲,他用一種詢問的眼神望向黎碧玉,而剛巧也接觸到黎碧玉向他投來的一雙目光。四目相投,黎碧玉從袁煥田的目光裡,猜到了他的心意。於是,即時不加以思考地就答允說:「候大哥!這個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但不知道我甚麼時候才可以上班?」

「嫂子!如妳願意,上班日期就定在後天吧。」

「景用兄!那實在是太好了。只不過,我夫婦倆在又遇到一件相當棘手的難題。」袁煥田嘆了口氣說。

「是甚麼問題?你且說出來聽聽,看看我是否也能夠幫得上你忙。」候景用說著,把殘餘的香菸灰燼彈到煙灰盅裡,吐出了最後的一口烟霧,然後再用力把烟蒂拈息掉。有了候景用這一句話,袁煥田便很放心把要重新填報人口調查戶籍,和唐老頭趁機會要敲他竹竿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出來。

候景用夫婦都很留心地在聆聽著。

 

 

 

 

〈十五〉

 

晨早。唐老頭坐在自家門前閑悠悠地抽著他的水烟。就在他吸得非常入神的時候,袁父到他的家串上門來。

袁父突然的出現,唐老頭著實感覺得有點意外。因爲平時除了正經事接觸之外,唐、袁兩家根本就很罕有來往。

「咦!袁老頭!你今天沒有出門做買賣去?」

唐老頭挪開他的水煙槍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僅略微抬頭瞅了袁父一眼,也沒有邀請他入屋坐下,只讓他站在那兒,態度顯得甚是傲慢。

「這幾天街邊小販的生意很不好做,黃狗仔(1)的掃蕩行動很是猛勁,昨天就有好些同行因走避不及,連人帶貨物都被充公和抓走。結果,辛辛苦苦賺到的零碎所得,還不夠作為贖款放人的本錢。爲了暫時躲避一下風險,因而只好在家休息一兩天。同時適巧今天亦正是我老伴的生日,我們一家都預備爲她慶生。

今天晚上特地在家設了一席常菜,欲請唐老賞個臉到來捨下喝杯水酒助興。袁父把自己爲何要登門的來意說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好吧!袁老!晚上幾點?」

「大概七點鐘左右,你到我家來好了。不過,千萬別要客氣,又要帶甚麼東西來。」

「好嘛!那晚上我準時赴約好了。袁老!你要不要進屋堻靰M茶?」

唐老頭把水煙送到嘴裡猛然『巴嗒,巴嗒』的再抽多兩三口,仿佛過足了烟癮,才慢吞吞地暫起身來把水煙槍收起來放好。然後裝扮成一副很誠懇的態度,邀袁父到屋裡邊坐。

「我想不用了。唐老!因為我馬上還得要趕到菜場去買點做菜用的材料。」袁父說完,便匆匆地向唐老頭告辭離去。

待袁父走遠,唐老頭朝他的背影用鼻子重重的『哼』了一聲。

他心裡暗道:「這個年頭能夠混它個兩餐溫飽,那就算是很不錯的了,還想要學人奢華,搞甚麼慶生飯宴。還有,怎會有這麼個巧著?這個飯宴竟是設在今天繳交黃金限期最後的一天,莫非他想玩甚麼把戲。不過,姑不論如何,晚上我還是要先赴他的宴,且看他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些甚麼藥。」

主意既定,唐老頭也就轉身跑回屋內換上一件唐裝出門去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到了晚上,看看聚宴的時間快要到了,袁煥田和黎碧玉夫婦兩人合力擺設一下餐桌。就在他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候景用夫婦和司機阿雄到來。

袁煥田夫婦把候景用等人迎進屋內。在袁煥田引領下,候景用夫婦見過了袁母。說了聲:「生日快樂!身體健康!」等的吉祥祝賀說話之後,袁父便也跟著走出客堂來,陪著候景用等人閑聊家常。

這個時候,牆上掛鐘『叮噹』一聲響。是準七時正了,還看不到唐老頭的蹤影。

「都已經七點了,我想唐老頭大概不會來了。」黎碧玉望了一下壁鐘說:

「不如我們就先開宴好不好?等會他來再補上一個坐位給他。」

「這樣不好。我們既然是誠意邀人前來參宴,不管怎樣還是要等,這叫做禮貌。」袁母說。

「管他來與不來,我們就準時把宴先開出來再說。難道他不來,我們每個人都空著肚子來等他不成。」袁煥田不以為然,面有慍色地說。

最後,還是黎碧玉聽從袁煥田的吩咐,把席宴開出來,衆人也就依照賓主座位坐下。

雷氏金香望見腹大便便的黎碧玉不住進進出出,生怕她過于勞累,會影響腹中胎兒,於是便主動站起來前去幫忙。

「大嫂遠來是客,怎好意思讓妳來動手。你就只管坐下來,讓碧玉她一個人料理好了。」袁煥田出言勸阻。

「煥田!這是金香她的一番心意,你就別管好不好?她要做就讓她做好了。」候景用說。

「但………」

「但……但甚麼。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缺點是甚麼嗎?你的缺點就是喜歡婆婆媽媽的。」

候景用話音剛落,一個聲音即從厨房媔リF過來。

「請大家準備好,就快可以用飯了。」

眼見黎碧玉捧著碗筷,而雷氏金香則端著兩盤菜,一同走到前廳來。待至菜肴端好齊全,袁父便拿出一瓶拿破侖欲要打開瓶塞,但開了好幾次都開不成。

候景用見狀,便連忙站起身來,從袁父手裡接過樽酒,手法嫻熟地『仆』的一聲便打開了。跟著,便沿著席上除了黎碧玉因懷身孕不宜沾口唇外,其餘每個人的酒杯都爲他們斟上一杯。

「來!讓我們爲伯母壽辰敬一杯。祝伯母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景用端起杯酒走到袁母的面前來。

「謝謝!謝謝!老身平常不懂喝酒,淺嘗一口就算了。」袁母說著,便擎起杯來,把嘴唇凑近杯沿輕輕碰上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大門口傳入衆人的耳朵堙C

「袁老!你們好熱鬧哪!」

衆人抬頭一望,見到一個瘦小的老頭站在門外口。

原來這個老頭不是別人,他正是唐老頭。只見他的一雙眼睛不停在向屋內各人打量著,尤其是對候景用夫婦和司機阿雄。他的心裡不斷在揣測著這三個人到底是甚麼來路。

「咦!唐老頭!怎麼你現時才到,我們已等了好一陣子,原以爲你不會到來了。快點進來,我們才剛開始。」

袁父一見唐老頭出現,即忙不迭跑出門外去,很禮貌地把唐老頭迎進屋內。

候景用一聽得來人就是唐老頭,於是,立時起身吩咐大家挪出一個位置。然後親自添了一把椅子,就近放在自己坐位旁邊,讓他靠坐近自己。

黎碧玉見狀,也不敢怠慢失禮。即時飛奔走去加添一雙碗筷和酒杯來。

等到唐老頭坐定,袁煥田就禮貌週週的拎起樽酒,一邊為他斟上一邊問:

「唐世伯!你可還記得,我們中國人最講究的是甚麼?」

唐老頭不加思索,即時一口回答說:「當然是『吃』囉。」

「唐世伯!你錯了,不對。中國人最講究的應該說是『守時』才對。你遲到,不守時,理應要罰你浮一大白。」

袁煥田說著,還向他扮了一個相當諧趣的表情。

眾人聽到唐老頭和袁煥田有趣的一問一答,都禁不住大笑起來。席上除了阿雄和雷氏金香不諳廣東話。至于黎碧玉則因與夫婿及翁姑相處了一段時日,日夕肯苦勤練習,學會了不少廣東方言。她聽得明白袁煥田和唐老頭的對白,所以也跟隨其他的人附和一同笑將起來。

「好!那就罰我浮一大白吧。」

唐老頭說完站起身來,便舉起杯子往來環敬各人一下仰首一乾而盡。跟著用手拭抹流落嘴邊殘餘的酒痕。然後再把酒杯望空向在坐各人環迴展示了一下表示已乾了。

一陣掌聲隨著唐老頭坐下而響起,跟著是袁母開口說話。

「各位!今天是老身的生日,緛硪膊皇且患觞N大事。只是煥田却堅持要爲我辦個慶生便飯晚會,請大家到來歡聚歡聚。而也承蒙大家不嫌棄賞臉前來參與,沒有甚麽好酒菜來款待大家,說起來也真教人失禮。不過,好菜雖然沒有,但是,『人頭馬』(2)還有一瓶,那也是國家統一前買來收藏捨不得飲。今夜既然大眾齊齊一堂,那就請大家盡興多飲兩杯。」

袁母言畢,由候景用率先帶頭,又是一陣掌聲想熱烈響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黃狗仔:南越解放初期,所有公安所穿的制服一律是黃色,因而得此稱號。

(2) 人頭馬:酒名。威士忌的一種。

 

 

〈十六〉

 

觥籌交錯,眼見眾人酒酣耳熱,飯菜亦已吃得差不多。袁煥田心想:「該是開始的時候了。」於是,他望了候景用一眼。

候景用接觸到袁煥田的目光,頓時會過意來。只見他兩手輕輕按了檯桌一下,好整以暇,畧為調整一下嗓子說:

「各位!今天是袁伯母的壽辰,我很榮幸得到煥田兄的邀請前來參加這個晚宴,同時使我更感覺到歡欣的是,在這裡能認識到唐老先生。在較早時候,我就從廣大人民那裡聽到,得悉唐老先生是在這個坊區內,歷來擔當連家長的表現都很不錯。尤其是肯為我們的華人群眾盡心盡力服務,向來很深得坊區內的人民擁護愛戴。唐老先生!你說是嗎?」

照理來說,大凡一般人當聽到人家稱贊自己,心裡莫不雀躍,萬分高興,但此時的唐老頭竟然顯露出一副很不自然的樣子。而其實,關於唐老頭他的所作所為,不管是解放前或是解放後,在坊區內,人人都是有目共睹。而這個時候,袁煥田一家人聽到候景用對唐老頭一番言過其實的稱讚,一時也就你我面面相覷。

他們心裡在想:煥田呀!煥田!你不是我們這個區坊的人,你對於唐老頭平時的德行又能夠知道多少,而對他如此稱讚。於是,他們也就一同把目光齊齊投到唐老頭的臉上,且看看他有何表情反應。

只見得唐老頭神態有點緊張,一臉通紅吶吶地說:「那……那裡!那裡!偶而為自己同胞做一點事,那是我當聯家長的本份要做,實在算不上甚麼一件公德大事。」

「唐老先生!你也太謙虛了。本來,謙虛是中國人的一種美德。不過,若是太過謙虛的話,那就會變成虛僞的了。袁世伯和伯母,你們說,對嗎?」

候景用說時望向袁父眾人一眼,然後又再把目光轉回來正視著唐老頭開口說:

「說來也很慚愧,和唐老先生幷坐吃了整個晚上的酒,我還沒有作自我介紹。我叫候景用,現時服務于公安局。你們這個郡的郡長,坊主席和我都有點交情,關於今次人口重新登記調查,袁煥田兄夫婦倆加入戶籍一事,郡長和坊主席,他們都已答應我義務幫忙。所以明天唐老先生即管把他們已填好的新戶籍本摺據實呈報上去,我敢保證絕對沒有問題。」

說到這裡,候景用便吩咐司機阿雄到外面車上取了一個公文策進來,拿出了份已經簽名加上印章的文書,有意遞到唐老頭的面前說:

「這是一封我寫給貴郡郡長和坊主席的介紹信。請唐老先生過目,且看有何意見需要補充。」

唐老頭很禮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一看,登時臉色有異。原來他見到文書上面的名銜與簽章,差一點就把整顆心給嚇得跳了出來,只見汗珠不斷從他的額頭在冒。他一面用手拭抹,一面不住連聲答道:

「很……很好!很好!我……我必定遵照候局長你的意思去做。」

這時的唐老頭,他的一張嘴巴雖然是如此說,但心裡卻不住在想,袁煥田父子必定已把他代辦填報戶口,所要附加條件的事告訴這個候景用的了。怎麼辦?但望求神拜佛,能把這件事平息過去,不然的話,恐怕自己禍即將至。如此一來,過去自己一生辛辛苦苦所掙來的權位與名望都將會付之東流。

唐老頭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同時也看清楚眼前的情勢,畢竟那是形勢比人強,但他始終是心有不甘。可不是麼?眼巴巴看著即將到手的金子已化作一攤水,白白地讓它給流走了,試想這口氣又是如何咽得了下去。想著想著,他就愈想愈是氣憤,一副不高興的神色很明白寫在臉上,使人很容易一眼便看了出來。惟礙于場面與禮貌,因此,唐老頭還是把這股怨氣強壓抑在心頭,他勉強再坐一會,便藉故向各人先行告辭回去。

席宴由開宴至散席,各人都是有說有笑,惟獨候景用的司機一人不太愛吭聲。他的目光自始至終一直都沒有離開過與他面對坐著的黎碧玉,他這種怪異的眼神,使得黎碧玉,袁煥田和候景用等人都感覺到。

「景用!今次重新登記戶籍的事,真誇得神佛的保佑和你的仗義幫忙,否則,單憑碧玉和煥田從諒山脫逃回來一事就够煩的了。雖然說,他們是巧遇中國軍隊攻破諒山城池而造成。但是,生性多疑的共產黨,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相信這一套解釋的。來!就讓我老人家敬你一杯。」

袁父言畢站起身來,拿起候景用的杯子爲他斟上滿滿一杯勸飲。

候景用接過杯酒,向袁父說了一聲謝,便擎起酒杯,仰首一乾而盡,然後再看腕錶說:

「袁伯父!煥田!已快淩晨二時,我想我們也該要告辭了。」

就在候景用夫婦站起身來,向袁家等人辭別將要離席的時候,候景用的司機阿雄終于開口說話了。

「候大校!可否稍等片刻,我有些話想要請教袁夫人一下。」

眾人不意阿雄司機有此一說,一時頗感好奇。尤其是袁煥田夫婦倆,四隻目光一齊焦聚射在阿雄的臉上,他們都希望能够找尋出一個答案原因。

「先生!有事嗎?」黎碧玉語氣顯得相當平靜而又溫柔。

「袁夫人字諱碧玉,聽說話又是北方口音,未識鄉居何處?」司機阿雄一雙濃眉大眼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著黎碧玉。

「我們彼此萍水相逢,不知先生為何有此一問?」

黎碧玉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大男人,心中頗是覺得有點兒古怪,同時也顯得像是不悅,故而不答反問。

「因夫人無論在長相,又或是言行舉止,都與我一位在北方失散多時的姊姊甚為酷似。」司機阿雄坦言直說。

黎碧玉聞言輕輕〝哦〞了一聲說:「原來先生也是來自北方。正所謂:物有相同,貌有相似。敢問先生貴姓:難道說令姊也與我同名同姓?」

「不瞞夫人,我的姊姊正是與夫人同名同姓。我姓黎,單名一個雄字,河內是我的家鄉。」

司機阿雄一邊說著一邊留意黎碧玉臉上表情的變化。

聞言的黎碧玉先是心頭一震,但繼之一想:總不會這麼巧吧!難到上天真的有意安排我們姊弟倆在此間重逢。

於是,她禁不住用一種頗為激動的口吻問:「黎先生當過部隊嗎?」

「當過。我是屬於第三零七師,駐守在諒山。後來,因中國軍隊陷城,部隊逃生的逃生,戰死的戰死,投降的投降,整個部隊潰不成軍。由於我機警,所以倖免於難,能夠隻身安然逃脫。鑑於形勢逼人,才有輾轉南下來到了胡志明市。不信,夫人你看這個。」阿雄從腰包堭ルX了一張有點發黃的黑白相片來,遞給黎碧玉看說:「這張就是我隨身藏著的一張合家照,左邊那位就是我的姊姊。」

黎碧玉把相片接過來一看,馬上一眼就認出這張相片是攝于1970年的中秋節,她還記得那天剛巧阿雄和她都有假期回家探親。同時,這張相片還是隔鄰六叔的女兒雪華專誠拿了她自己的照相機,跑到她們的家來爲她們合家照的。

到了這個時候,黎碧玉根本再也用不著去分辨這個男人其所言的真偽,便立刻確定了眼前這位大校的司機,就是跟自己失散多時的親胞弟。

但正當她想開口喊一聲:「阿雄!」的時候,她又把本來已涌到喉頭上的話給收了回來。因為她發覺到有點不對,原來自己的兄弟阿雄可不是眼前這個樣子。他是白臉書生一個,而當前的這個男人卻是滿臉鬍子,比較樣貌,根本就是不同的兩個人。

想到這點,黎碧玉兩眼便緊盯著司機阿雄不放。然後,還帶著一種懷疑的語氣說:「不錯!我的確是有一失散的弟弟叫阿雄,可是你……你真的是我要找的阿雄嗎?」

「這樣說來,夫人真是我要找的姊姊了。阿姊!妳可知道我找得妳好苦哪!」「慢著!我還是不敢相信。」黎碧玉仔細從頭到脚再看了阿雄一下說:「除非你能够再提出一點証明來讓我相信你。」

「阿姊!我騙妳幹嗎?」司機阿雄說到這裡,突然像是想起了甚麽似的。他說:「噢!我知道你爲甚麽對我有所懷疑了。以前的我是白臉白淨,而你現在所看到鬍子滿腮模樣的我,當然是不認得我了。對嗎?」

「嗯。」黎碧玉輕輕應了一聲,微微額首。

「所以這就難怪你了。相片是可以撿來,口音也可以學到。但是,妳看!左臂上這紋青字樣,就足以證明我就是妳的弟弟阿雄,絕對假不了。」

說到這裡,司機阿雄就用右手翻起左手的衣袖,露出了他粗壯結實的臂膀來。

爲了滿足好奇心理,袁煥田和候景用夫婦亦都一同圍攏過來。只見司機阿雄他的左臂上紋上了:『驅逐美帝,復我南疆』八個漢越字。

黎碧玉看見這幾個紋青的字,她心裡暗想:這回可真假不了。因為在她的記憶中,這幾個字是阿雄在他十八歲登記參軍那年,是在她的陪同下,去尋找一位紋身師傅為他紋上去的。

這時的黎碧玉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兩手抓住司機阿雄的臂膀說:

「果然你真的是阿雄。你可知道,多少個日子來,這個做姊姊的我,是多麼的惦掛著你的安危。還有家堛邑,自從我到了胡志明市後,只跟他們通過兩次信,迄今竟然消息全無。也不知道他們倆老的情況到底是如何!」

聽得姊姊提到了家,阿雄頓時眼圈一紅,跟著就掉下淚來。

正所謂:只因未到傷心處,丈夫有泪不輕彈。阿雄是在哭了!大家還以爲他是因姊弟久別重逢喜極而泣。

「好了!好了!這回他們姊弟异地重逢,真是一樁大喜之事。恭喜!恭喜!反正時候還不算很晚,你們也就順便再坐一回,讓他們姊弟倆聊聊吧!」袁煥田向候景用夫婦提出了對他們的挽留。

候景用徵求妻子的意見,雷氏金香同意了。于是各人就又重新回坐到原來的位置上,而袁老先生夫婦則合力把殘羹收拾好。黎碧玉和雷氏金香欲要幫忙,但袁母堅持拒絕道:「這點活兒,我老人家還幹得來。今天晚上難得這麼高興,你們年輕人就只管坐下來好好的再聊一聊。」

「來!阿雄!讓我來跟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你的姊夫袁煥田。」黎碧玉把袁煥田向阿雄引介了之後,跟著又轉過頭來對袁煥田說:「煥田!他就是我經常向你提及我的胞弟阿雄了。」

袁煥田和阿雄相互熱烈地握了一下手。

待各人坐定,袁母又重新沏了一壺香茶捧了出來,想要為各人斟上。

雷氏金香忙站起身來阻止,並從袁母手中接過茶壺說:

「袁伯母!今天是妳的生日,理應由我們晚輩來服侍妳才是。怎好還要你老人家來招呼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呢?妳就歇歇吧。」

「那你們大家就隨便聊聊,我要先行回房休息去了。」

袁母說完,便轉身欲往內堂走去。

這時的候景用像是想起了些甚麽。

「噢!差一點就忘記。袁伯母!妳請稍等,我有帶來一樣東西給妳。」候景用說著,便叫雷氏金香在她的手提袋裡,爲他取出一個包裝輕巧,但是又顯得很細小的禮物遞給袁母,同時吩咐她拆開來看看可喜歡否。

袁母接過禮物,向候景用道了謝,在眾目睽睽之下,禮貌地就把禮物的包裝紙拆掉,見是一個小錦盒。然後,她又小心翼翼的把這個錦盒打開,一個手工精緻的小戒子赫然展現在她的眼前,戒子上面還刻有一個『壽』字。

「景用!你也太破費了。」袁母邊說邊把戒子試戴上,竟然剛剛合適。于是袁母又望向候景用說:「景用!你也真懂得挑買,這隻戒子的大小,竟然十分合適于我老人家。」

「伯母說的是那裡話。小侄只是一點意思意思而已,算不了甚麽。」候景用說完,就又轉過頭去跟阿雄說:「阿雄!你和你姊姊能夠重逢相認,還真的要多謝袁煥田他今天晚上這席飯宴呢!」

正當眾人開始聊得起勁的時候,袁老夫婦便以倦睏爲由,雙雙先行告退入後堂休息去了,大廳上留下幾個年輕人坐著繼續閑聊。

「其實,上次當他們夫婦倆到家堥茷臛X大校你的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碧玉她的樣貌與我姊姊十分相似,而且又是同叫一個名字,當時我就很想跟她相認。後來,我發覺她見到我竟然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於是,我又在想,這世間上的事可沒有這麼巧著。想不到今天讓我多口問了一下,終于把她認了出來。要不然,我們姊弟倆可還真不曉得何年何月何日才能相見。」阿雄說。

袁煥田聞言,先是呵呵一笑,然後才說:「誰教你的樣貌改變得面目全非。你可知道,在你那天兩眼直勾勾老盯著碧玉的時候,我差一點還把你看作是個大色狼。」

「阿雄!當日諒山失陷,你究竟是用甚麼方法脫身?後來又是如何輾轉來到了胡志明市?」黎碧玉問。

阿雄閉著雙目,兩手輕輕做了一下舒揉眼倦的動作,然後張開眼睛說:

「想當日諒山會戰的槍聲正式打響的時候,我們部隊都很緊張的部署一切,以便隨時痛擊來犯敵軍。我還記得那是229日的晚上,當我巡視由我負責的各個碉堡之後回到宿舍,就在我正欲禦下軍裝就寢,四週已響起一片密集的槍響聲。我心裡正感覺不妙,就在此時,總指揮部來電話與我連繫,說是中國軍隊已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叫我即時注意,緊急做好戰鬥準備。誰料到,當我再次回到我所指揮的陣地時,所有的據點早已被中國軍拿下。打了兩個晝夜,雙方死傷枕藉。最後,我軍始終不敵,只好作全面轉進。不過,說好聽一點是轉進,若是說難聽一點,就是我軍所屬的三零七師敗得一蹋糊塗,以至全軍覆沒。整個師團能逃生回來的弟兄實無幾人,我僥倖見機喬裝成平民,幾經擔險才得以逃回河內。」

「那你是見過爸媽的了?」黎碧玉問。

「見是見過了。只是……爸媽……」

說到這裡,阿雄頓了一頓,似是若有所思。然後再帶著有點咽哽的聲調繼續說:「我想以後我們姊弟倆都不能再見到他們老人家了。」

「為甚麼我們以後不能再見到他們?是不是爸媽出了事?」黎碧玉見阿雄說

話吞吞吐吐,於是很緊張催逼著問。

「…………」阿雄默然不語,只是點了一下頭。

惟經姊姊如此一問,再也按耐不住埋在他內心深處的一腔悲情,兩行泪珠頓時泊泊奪目而出。

袁煥田見到如斯情境,也就幫著黎碧玉對阿雄勸解說:「阿雄!別太激動,你且把岳父母的狀况慢慢道來給大家聽。」

阿雄用手拭抹去臉上的淚痕,便開始向黎碧玉訴說出他逃離諒山回到河內後家中所發生的情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是你們剛離開河內當天的晚上,跟著我也回到了家堙C也許是由于我的突然出現,倒也一下子把爸媽他們老人家給嚇了一跳,不過,你們試猜猜看,我那時究竟是甚麼樣的一副樣子?因為我那時的一身打扮是頭戴竹笠一頂,渾身污垢,衣衫襤褸且又千孔百結,赤裸雙足,一時間看起來竟然和叫化子差不多。在我進門之後,除下了頭上竹笠,媽才展顔遞給我一面鏡子說:「你自己看,你現在像甚麼個樣子?」

我接過媽給我的鏡子自己照了一下,不禁也發笑起來。

原來鏡中自己的模樣,滿臉鬍子,頭髮鬆蓬且長得很長。根本連我本人幾乎也認不出自己來,而我的鬍子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蓄起來的。

「部隊潰散,那你打算怎樣?」爸問。

「我打算在這兩天內要到部隊所屬相關的指揮部報到,接受他們的重新整編。」

「我的兒!人家巴不得遠離那些槍炮早點回來。而現在的你,好不容易能够保得住這條命回來已經是萬幸。依我看,你就不要再作冒險了,誰知道你下回還有沒有這麽個好的運氣。」媽攔阻我說。

媽這一番話,爸不以為然,他立時把媽的思想改正過來。

爸說:「老太婆!話不是這樣子說。要是每個人都跟妳一樣想法,那我們這個家豈不是完蛋了。」

媽不答辯爸的話,反轉過來跟我說:「阿雄!你也很累了。快點兒去洗個澡,媽去給你弄點吃的。」

「難怪古人常說:在家千日好,一朝出外難。到底在家埵陪荈的好,甚麼都不用愁。」我說。

「你知道就好了。」媽一面說,一面往厨房走去。

「甚麼!有媽的好。難道有我這個爸就不好?」

爸的脾氣,姊妳也是知道的。我一發覺情勢不對,連忙趕快像哄孩子一般的哄他說:「爸!你不要誤會,媽媽好!當然你也好。歌謠堶惜]有唱道〝世上只有爸媽好〞,你們兩個都好,這樣子好不好?」

「這句話還差不多。」爸重重的『哼』了一聲說。

那天晚上,一家倒也樂也融融。爸媽有把你和姊夫南下的事情告訴我,我們談了很晚,然後一覺便睡到天明。

 

 

〈十七〉

 

「阿雄!到底爸媽怎樣了?說了許久,你還沒有說到這個正題的上面來呢!」黎碧玉顯得很不耐煩地催促著。

「不要催他。讓他自己好好回憶一下再說下去。」袁煥田說。

這時作爲上司的候景用,也爲阿雄添斟了一杯茶說:「阿雄!不用焦急,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道來。我們會很有耐心在聽著你這個故事的發展。」

阿雄喝了口茶,整了整嗓子,又再繼續說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二天中午,我從『諒山抗敵守軍歸隊登記處』登記回來。爸媽馬上就問我:

「阿雄!部隊重新登記整編的事情辦理得怎樣了?」

「一切都辦理好,就只等他們的通知。」

「那就好了嘛!」爸說。

「那薪水呢?」媽問。

「甚麼薪水?」我不明白媽所說的薪水是何所指。

「我的意思是說,你這段日子沒有在部隊裡做事,那你就沒有得享領你的錢糧了。」媽向我解釋清楚她的話意。

「哦!原來是這個問題,關於錢糧,媽妳大可放心。我有問過,我是在伍軍人,在接受等待整編期間,連同諒山失守那幾個月的薪餉,政府都會一次過補發給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畢竟政府還是眷顧到我們的。」媽聽了我講的話,高興極了。

這個時候,後街六叔的女兒雪華,姊妳也是認識的。當她知道我已經從前綫脫險回來,就馬上找上門來,要我陪她到南天一柱廟去進香。想自我被調戍諒山抗敵到失守回家,我們已有許多時日沒有見面,所以我就趁此機會想好好的跟她聚一聚。

我們到處游玩了一個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方才回來。當快要抵達家門的時候,老遠處便看見我們家門口停有兩部憲警車子,同時還有一位憲兵在門口站崗把守。我心裡頓時感覺到有股不祥的預兆,我意味著必定是有重大的事件發生。

當時,我很想快點跑回家去看個究竟。

但雪華卻一把拉住我說:「且慢!阿雄!不要魯莽。在還沒有把事情弄個明白之前,我看你還是先不要回家冒這個險的好。」

「我想應該沒有問題吧。我又沒有犯甚麼過錯,幹什麼要怕他們?」

「阿雄!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是,以我之見,我勸你還是預防萬一的好。說不定他們真的是衝著你而來,那你豈不是變成送羊入虎口麼?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聽我說,不要冒這個險。」雪華始終不放心,繼續勸阻我。

「那怎麼辦?今天晚上,我可不就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這個你可放心好了。今晚你就先到我家來暫住一下,待打聽清楚然後再說。」

雪華和我的感情,姊妳也最清楚不過,她的家,我是經常到。她的父親六叔,我也見過好幾次面,他人很好。於是,我們就繞道回到家,六叔一見到我便問:

「阿雄!你有沒有看到你家門前那兩部憲警車?到底發生了甚麽事情?」

「我也不曉得。」我說。

「那你還不趕快回家去看個明白,來這裡幹什麼?」六叔臉色有點不悅。

「………………」平時口若懸河的我,此刻竟被六叔問得答不上話來。

雪華見到我的窘狀,立時開口為我解圍,同時把她要留我在她們的家堣皉磲熒N思說出來,徵求六叔的同意。結果,六叔沒有反對,只是,他吩咐我在他家堨X入要特別格外小心留神。

為了我個人安全,也爲了免雪華難為,所以到了雪華的家之後,我就不再隨便四處走動,而雪華和六叔兩父女則不時輪流出入爲我探聽消息。

大約是晚上九時左右,六叔從外面回來對我說:「阿雄!憲警車走是走了,只是不知道他們會有否留下人來在你家附近暗中監視。同時,走了的憲兵,他們是否還會折回來,你要是想回家看你父母,那就得要萬分謹慎走了的憲兵。

「阿雄!不要。爲了安全,我看你還是暫時留在這堣騆好。

至於打聽消息,我可以替你走一趟。」雪華阻止說。

六叔聽了雪華的話,就望了我和她一眼,再也沒有表示甚麽。

我知道他已經同意了雪華的話。於是,我點了點頭,很感激地望了雪華一下,也顧不了六叔,甚麼禮節不禮節,情不自禁兩手捉住她的肩膀說:

「雪華!謝謝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雪華出去不一會便回來了,同時,還有爸媽也跟著她一道前來。

「阿雄!怎麼攪的?那些憲警說是有公文來傳訊你到憲警司令部談話。據說是有人舉報你諒山一役不戰自退,有失職守,致讓中國軍隊長驅直進。這是陣前通敵賣國,依軍法是會被槍斃的。」媽哭得很傷心。

「甚麼?我通敵賣國。媽!難道妳也相信妳的兒子是這樣的人格嗎?若然我真的這樣做,我就不致于愚蠢得還要自投羅網跑回來前去報到登記,讓他們前來抓我。」

我憤憤然一邊在說,一邊腦筋在轉。我在想,到底是誰個在揑造冤枉我,他到底是甚麼人?

「我們當然是不會相信。但是,不相信又如何?想要分辨嗎?他們那幫人來勢凶凶,霸氣咄咄逼人,只有他們講,沒有你插嘴解釋的份兒。唉!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現在他們雖然已經離去,只不過,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會再來。」

爸皺著眉頭,露出了一副不安的樣子。

「我想會。因為既然他們的目標是釘著阿雄,我敢肯定,他們必定非要得到他後才甘心。」雪華插了把嘴,把她的推想說了出來。

「那現在怎辦?」六叔環視了在場衆人一眼。

「六叔!我們家今天到了這個地步,既然我們兩家人是一場老街坊,我就再也顧不了甚麽面子不面子,只好實話實說。我想請你暫時容許阿雄留在你的家媦避這個凶險,未悉你是否應允?」

爸說完後不等六叔回答便又對媽說:「老伴!妳的意見呢?」

「這個當然是最好不過,只是恐怕六叔……」媽望了六叔一眼。

媽的話還未說完,六叔就開口說:「黎老!你只管放心,就讓阿雄暫時住在這埵n了。」

爸聞言,兩手用力捉住六叔的肩膀說:「那我真的要謝謝你了。老六!」

「謝甚麼!助人為快樂之本,更何况我們又是街坊鄰里,理應彼此守望相助,所以你就不必客氣。」六叔用手輕輕回拍了爸的肩膀一下。

就是由於得到六叔父女的幫助,所以我便住在他們的家堙C他們家媕藿畛鷁M有點不慣,但如此一來,我自己總算在危難中有了個栖身之所。同時,亦可以時常接近爸媽,從他們處知道一些訊息。

唉!但可惜的是,那種偏安的日子也只不過短暫的兩三天而矣。

就在一個深夜裡,好夢方甜。我和六叔父女被一陣急促的擂門聲吵醒。

六叔摸黑躡手躡腳的走近門口,從門隙向外一望,只見他迅即轉過身走了回來。輕聲對雪華和我說:「不好了!門外來了很多憲兵。雪華!你快點帶阿雄從後面走吧。」

「走!六叔!怎麼個走法?我……我無路可逃嘛!」我給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壞了,一時顯得有點手足無庶措。

這時的雪華反應得很快,她馬上抓起一支小電筒,猛地牽著我的手說:「跟我來。快!」

她把我引領到廚房,我一目瞭然,除了一個炊煮用的灶台外,根本就沒有看到有甚麼可以隱藏我的地方。

「雪華!妳帶我到廚房來幹甚麼?」

雪華沒有回答我的話。她徑自走到灶台處,把灶台下麵的柴炭灰燼略事撥開。只見下面原來有一個封閉的入口,她手法熟練地迅速把它打開,一個窄得僅可容納個人身子出入的洞口就顯露在我的眼前。雪華和我就從這個洞口爬了下去,然後再把活門閉上。

從微弱的電筒照亮光芒看去,我可以見到地道是一條彎彎曲曲,只有前進不能後退的路。我心忐忑不安的摸索走在前頭,雪華則緊拉著我的衣衫在後面跟著前進。

「上面入口尚未恢復原狀,他們是會很容易發現我們的。」我放心不下說。

「傻瓜!你忘了還有我爸在上面,他會把它搬弄好的,你放心好了。」

到得地道下面,我才發覺這條通道還相當長,且迂迴曲折,越走越寬。最後,雪華和我可以並肩手牽著手同行。我們走了好長的一段時間,還走不到它的盡頭。我感到有點不耐煩問:

「雪華!到底現在我們要避到那裡去?」

雪華用一種很溫柔的聲音回答我:「不要囉嗦好不好?答案很快就會有的了。你只管跟著我走就是,我保證會把你帶到一個非常安全的地方。」

這種地道,在內戰時期的越南北方,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挖備有的。它原是用來緊急躲避美軍飛機轟炸之用,而想不到現在竟然被派上了用場。

雪華告訴我,六叔和她在挖造這條地道時,還真的花去不少心思和下了一番功夫。

我和雪華走到了一個地面較爲平坦,可以容納得下四到五個人寬廣並臥的地段。雪華對我說:「阿雄!你也很睏了。我們乾脆就在這媟皎宋峇@回然後再走。」

從她的語氣裡,我知道欲要走完這條地道,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說實話,那個時候的我,真的疲憊得不知如何去形容,難得她這一提議,於是,我就樂得同意她的說法。

那個夜裡,雪華和我就在地道奡蝜L了一個既甜蜜又溫馨的晚上。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在矇矓中被雪華喊醒。

想起夜來對她所做的一切,同時又想起了眼前的情勢,我一點主意都沒有。我問:「雪華!昨夜我………」

我剛開口,雪華大概已知道我想要說些甚麼,她對我做了一個阻止我說下去的手勢。雖謂,雪華對我很大方,很包容,不和我去計較夜來發生那件男女關係的事。但另有一件,我卻不能不有所憂慮,那就是關於我切身的安危問題。

於是,我再問:「雪華!現在我該怎麼辦?」

「現在屋裡的情況又不清楚。依我看,我們還是先走出地道再說。」雪華回答我。

地道的出口,原來剛巧是靠近還劍湖畔西南面的一棵枯老大榕樹下。我和雪華從地道口悄悄爬出來的時候,天色是剛微亮,適巧還劍湖尚是悄無人踪,所以是神不知,鬼不覺。爲了避人耳目,我還是不得不臨時改裝,扮成一個耕農模樣。

「噹、噹、噹……噹……」

一陣密集的敲鑼聲從還劍湖的北面傳了過來,把我的視綫吸引了過去。

我遙望那裡,只見還劍湖北面那堛漱@片草地上,正團團圍著一大堆人群,也不知道他們在圍觀些甚麼。在好奇心的驅策下,於是,我和雪華就朝著響鑼聲處走去,混在人群中間。一位圍觀者向我透露,我才曉得是在開鬥爭大會,只是不知道被鬥爭的對像是誰。

不一會,主角就在數名荷槍實彈部隊,和一名面目凶神惡煞的共幹簇擁下終于出現了。我極目一看,豈料不看猶是可,一看使到我的一顆心幾乎被嚇得跳了出來,我意想不到被鬥爭的對象竟然會是爸媽。

他倆老人家的脖子上都被挂上一塊寫著〝越奸!賣國賊!〞的牌子,爸媽他們手上還抱著一個類似相框的東西。

「等會姑不論發生甚麼事情,你都得要忍和保持鎮靜,不可以衝動。否則,就會出亂子,知道嗎?」雪華在我耳邊輕聲地提醒我。

我望了雪華一眼,微微點頭。

鬥爭大會開始了,共幹首先便把爸媽的罪狀數了出來。說甚麼他們縱容自己的兒女們通敵賣國,更故意釋放了諒山勞改中心堛漫狾僞軍,是個應該受到千刀萬剮的大大越奸。共產黨他們把諒山失守的全部責任通通往我和姊妳的身上推。

「打倒賣國賊!」

「打倒越奸!」

「打倒中國霸權沙文主義及其走狗!」

「一於鬥臭他們,把他們吊死!」

一時間,圍觀者給激起了怨憤,群情汹湧。有好些人還拾起地上的石塊擲向爸媽,兩老人家頓時給擲得頭破血流。

望見爸媽的無辜蒙冤,當時的我很心痛。我幾乎按耐不住要衝出去爲他們和我自己分辨說:「他們兩老人家不是越奸,我阿雄也不是賣國賊。是越南軍無能,貪生怕死。再加上上頭指揮的戰略,戰術錯誤,以致抵擋不了中國侵略軍,才把諒山給丟了。」

雪華看見我情緒激動,怕我出事,緊貼近我的身旁,用她的手緊緊拉著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胡來。

這個時候,大概爸媽也受不了。只見他們未等群衆的鬥爭聲浪平靜,便猛然大喝一聲。爸媽的這一喝,果然凑效。在場的所有人都給他們這一喝而震懾住,衆人的鬧哄氣氛立時靜了下來。

跟著,由爸先開口說:「我黎某人從未犯甚麼過錯,更沒有做過一些違背黨和國家的事情。你們憑甚麽要吊死我們夫婦?想當年,抗法戰爭時期,我夫婦倆也曾經參加過部隊,攪過革命。為黨,爲國家出生入死,更爲廣大人民做出不少貢獻。我不是在空口說白話(註),你們看。」

爸說到這裡,便高高舉起他手上拿著的相框朝四周的群衆展示一下。便又繼續說:「這張就是當年奠邊府戰役勝利後,胡志明主席親手頒贈給我們夫婦的獎狀,這就足以證明我黎某對黨、對國家和對人民的忠誠。而現在,你們這些無知小輩竟然誣衊忠良,指我們一家是越奸。人生終須也要死一次,今天你們的目的無非是想要我們死,而這個又有何難,我夫婦倆就如你們所願好了。不過,就算我們夫婦倆化爲厲鬼,也會回來找尋你們這些不安好心的害人精的。」

爸說完後,便緊拖著媽的手,雙雙飛奔逕往還劍湖〝噗通〞一聲蹤身一躍而下。

當時由於事發突然,我想那幹部頭頭說甚麼,他也沒有想到爸媽會來個以死明節。所以一時的他竟顯得手足無措,錯愕地站在那裡,兩眼發直,光曉得眼睜睜望著還劍湖面泛起的幾圈漣漪。

當其時的我差一點就按耐不住要衝出去,但雪華卻硬把我再次攔住。

待得共幹頭頭定過神來,才急急忙忙指揮部隊和呼籲群眾中有諳熟水性的人,潜入湖底下面四處尋找。惟待至爸媽打撈得上岸時,兩老已經停止了呼吸。

爸媽的身後事,還好是得到六叔父女出面代爲處理停當,不然的話,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之後,我在六叔的家住了大約一個星期,適逢六叔的一個遠房侄兒在鴻基煤炭生産運輸部門做事,他負責把把煤球分配運送到順化和胡志明市,在他的安排協助下,我才得以順利避禍逃亡到南方來。在人地生疏,舉目無親下,剛巧在一次吃霸王餐沒有錢付賬時,遇到了候景用大校解囊相助,同時更蒙他不棄,於是,便得以投效到他的部門來做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阿雄總算把家中所發生的不幸變故,將他逃離北方的經過情形說完。衆人聽了之後,都為他的遭遇唏噓不已。

「這就叫作天無絕人之路。」袁煥田說。

「那你知道到底是誰陷害你嗎?」黎碧玉問。

阿雄搖搖頭嘆了口氣回答說:「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就是不知道,才有含冤受屈。」

「太太!自小在共産黨政制長大的你又不是不曉得。共產黨!當他欲要整一個人,欲加于罪,何患無辭,那裡需要甚麼陷害不陷害的。」袁煥田望向黎碧玉說。

「這個我不認為。袁大哥!共產黨固然有壞人,但也不乏好人,你怎可以一根竹竿就打翻一船人。」雷氏金香不同意袁煥田的說法。

一個漫漫長夜,就在眾人辯解論證不休下而不知不覺即將漏盡。而當屋內衆人只顧著高談闊論,却沒有注意到緊閉門扉的屋外面,正有兩個人在鬼鬼祟祟的不住來回輪流巡駐。他們似乎對屋內各人的言談,一舉一動都特別格外留心傾聽。

當候景用夫婦和阿雄快要從袁煥田家中辭別出來的時候,兩個似有所待,徘徊已久的人立時迅速往小巷內的另一角一條橫巷一閃而逝。而這時天也將大白,街上也已開始傳來了早行的小販走卒叫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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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空口說白話:即是說謊話。

不是空口說白話:即是沒有說謊,章節中表示是有真憑實據的意思。

 

 

〈十八〉

 

這是人口登記調查報告的最後一天。唐老頭一大清早便把匯集好的戶籍本送到主席坊辦事處,總算完成了上頭交托給他的一樁任務。

回到家裡後的他便急不及待,趕忙拿出了他的那根水煙槍和打開煙盒,用手指輕輕的挑出一點煙絲,把它塞進煙槍嘴裡,然後用火柴〝嚓〞的一聲點著。跟著便〝咕叭、咕叭〞吸了起來。

這是他幾十年來的習慣,他寧可少吃一頓餐膳,也絕不能少抽這一口煙。這水煙是他的命根,永遠捨棄不了。

「爸!早安。」唐紹美從內堂裡走出來,兩手往後一邊攏著她的頭髮,一邊跟唐老頭打招呼。

唐老頭聞言,抬頭望了女兒一眼,猛然〝咕叭、咕叭〞的又再抽多了兩口,然後才放下他那根煙槍,回了女兒一聲說:「早!紹美。」

「噫!爸!你不是說今天要到主席坊嗎?」

「早就去過又回來了,妳現在才起床。年青人,尤其是妳,女兒家應該要學習慣早起,做點家務。不然的話,等到他朝妳出嫁到了婆家的時候,如何去侍奉翁姑?」

「爸!你別要老想把我嫁出去好不好?還早呢!我才不會這麼傻,好好自由自在的,為甚麼偏要把婚姻這個枷鎖往自己的脖子上套呢?」唐紹美說完向唐老頭扮了一個鬼臉。

唐紹美擁有一雙杏眼,豬膽鼻,一張瓜子臉孔。當她的一張櫻桃小嘴笑張起來時,腮邊就有兩個迷人的梨窩淺現。她的身材嬌小適中,容貌雖不稱得上百分之百的國色天香,但也算得上是半個美人胚子。

唐老頭望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一眼,想要再說些甚麼,但欲言又止,轉口而問:「是了!光榮呢?」

「大哥也像你一樣,一早就出了門。聽說華運工作組今晨要召開一項很重要的緊急會議,是上頭大佬要親自前來主講。」

「妳也是華運組織的一份子,為甚麼妳沒有去參加他們的開會?」唐老頭皺了一下眉頭問。

「去他甚麼華運不華運。在組織裡,我又不是身居甚麼要職,去不去都無所謂。況每次開會,都沒有甚麼新鮮話題,整天說來說去,還不是同樣那一兩套發了霉,老掉牙的革命論調。」

唐老頭想不到自己的女兒,竟然會用這種帶有反黨,對政府不滿意味的說話來回答他,立時把他嚇了一跳。

他急急忙忙走到門口,探首外面左右張望了一下。看見沒有來往行人,這才大大的放下了心,再次轉身返回屋內,然後帶有點埋怨的口吻對唐紹美說:

「我的好寶貝,妳以後說話得當心一點。幸好剛才妳那番說話沒有讓有心人聽到,否則我們一家可就麻煩了。」

「我才不怕。爸!一人做事一人當,況且我說的都是事實。」

唐紹美說時『嘟』起了嘴,顯得有點不服氣.

但轉而望見唐老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又安慰他說:

「爸!你放心好了。我今早已經叫大哥代我請了病假,沒事的。」

「唉!其實南、北越已經統一,革命總應該算得上是成功了。這個甚麼勞什子的華運組織,依我見,妳和光榮參不參加都無所屬,乾脆就退出來算了。」唐老頭忽然有所感慨而說。

「爸!話又不是這麼說。你想想,參加這個華運組織,對我們來說,多少都會有點好處。因為我們是革命家庭關係,所以你看,起碼我和大哥都不用去參加由國家規定的甚麼義務勞動。

還有,在每個月的糧食分配中,我們所獲得的口糧分配,都會較其他家庭要來得充足一點,試想,這有甚麼不好呢?」

說到口糧分配,唐老頭頓時想起了政府的糧食分配政策:每月按人頭分配規定,每人獲得大米四公斤,高梁或其他雜糧兩公斤,麵粉兩公斤,麵包五條,燃料分配只有:煤球或是煤泥兩公斤。

此外,有時候還會獲得額外分配,一些出口到蘇俄或其他共產黨友邦國家,不合規格被退回的急凍海鮮和肉類。

惟這些特別優待配額對象,都是只有幹部、革命家庭和工人才有資格享有,至於其他的一般平民則沒有這種殊榮。

紹美!雖然妳這些話,說得並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有時候,我回心想想,我自問我們這樣子做,是否會有點那個甚麼的。」唐老頭良心上像是發現了些甚麼似的。

唐老頭一家原有四口,他們是在1954年日內瓦簽署和約時南撤到西貢(胡志明市)來。唐老頭在北越抗法時期也曾響應胡志明主席號召,參加越南革命同盟會。後來,正式加入了黨,成為越南共產黨的一員。

日內瓦簽署後,受了黨的指示與秘密任務安排,舉家隨著南撤的難民潮前來南方,繼續進行滲透顛覆南方政府作臥底活動。而一雙兒女也受了他的革命思想影響,加入了越南南方解放陣線所屬的華運工作組織,專向華人同胞灌輸革命思想,並為黨網羅人才。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了貪圖個人的利益好處,因而就有許多人自願加入了這個組織,甘願聽命於共產黨為其效命。

原來的唐老頭是一名酸秀才,飽讀詩書,他對中、越文都有相當造詣。而適逢五十年代時期的越南,全國的文盲比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如此一來,正好賦予他唐老頭一展其才華的大好機會。

所以從北越南撤初期的他,曾經擔任過地方郡的秘書工作。後來,在吳廷炎全面推行大越主義,執行反華、排華政策時才被罷黜。

直至兩阮上台,第二共和政制實施開始才再復出,惟亦只能擔任一個微不足道的聯家長。至於他的妻子龍氏早在抗法時期,因進行宣傳革命反法活動,結果被法殖民當局遞捕被槍決在沱囊江畔。

這個悽慘事情,唐老頭始終都是儘量迴避,不願和誰談起,為的是怕撩起抑埋在內心已久的傷痛,不單止外人,就算是兒女們也不會例外。

就在唐老頭父女談得入神的當兒,一陣機動車聲在門前煞住。

一個身穿泥黃迷彩戰鬥服裝,頭戴一頂闊邊棕色布帽,身材甚為瘦小的青年下了車。他把機動車推到唐老頭的家門前臨窗一隅停放鎖好,然後把帽子除下,現出他的一張黝黑的臉孔。這個人不是別人,他正是唐老頭的兒子唐光榮。

「爸!紹美!你們在聊甚麼聊得這麼起勁?」

「唐光榮步入門檻望了唐老頭和唐紹美一眼」

「阿榮!你回來了!」唐老頭問。

唐紹美見到唐光榮回來,即時趨近他面前關切地問:

「大哥!平常開會都要好幾個鐘頭,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唐光榮望了唐紹美一眼,輕輕歎了口氣說:「會是開過了。華運主席在會中向我們轉達了上頭的意思,說要即時解散華運工作組織。

「理由呢?」唐紹美問。

「理由很簡單,只有一個。就是:現在革命成功了,國家已經統一,華人早已歸順越人,凡事都要一視同仁。以後越、華就是一家,不必再分彼此,所以上頭就決定把這個組織解散。然後,把這批人才轉入青年衝鋒隊增加特別力量,繼續為黨、國家效勞,加速黨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步伐。」

「華運工作組織解散了,然則會否影響到關於我們革命家庭的定位?」唐老頭從自家的利益出發點大皺眉頭問。

「那倒不會。一切優惠條件照舊,不單止如此,我還被選為潘清簡中團所屬的青年衝鋒隊,第二 〝K小團正團長呢!」

「這還不錯。」唐老頭聞言,總算拋開了心頭的憂慮,但他想了唐紹美問:「那紹美呢?」

「紹美?由於今天她沒有出席參加會議,所以職位派選沒有她的份兒。」唐光榮望了唐紹美一眼又繼續說:

「不過,主席對我說,尚有書記一職空缺,我已毛遂自薦,把紹美向主席力荐,主席已答應給以考慮這個空缺的保留,只是他要親自面試紹美。」

「他肯給以保留,那就好辦。」唐老頭用手摸了一下下巴略做沉思。

又說:「關於面試嘛!咱紹美有的是真才實料。所謂:真金不怕紅爐火。只要再加上一點小小的推動力,那就萬無一失,可以水到渠成。」

「那爸你已是胸有成竹的了?」唐紹美以半信半疑的口吻問。

「這個是當然的囉!你老爸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紹美!妳放心好了。」唐老頭一臉自信的說。

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那袁家的那樁事,你還不是陰溝裡翻了船,已經給栽了跟斗嗎?同時,還輸得很慘呢!唐紹美心裡作如是想,但沒有說出口來。

 

 

〈十九〉

 

同慶大道是堤岸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這裡幾乎是所有華人富商匯集的所在,到處大、中、小型商店林立。從馮興街交接地段的賽瓊林大酒家作為起點,一直延伸至豪華戲院,大世界賭場舊址和民安大廈止。吃的、用的、穿的、娛樂、俱樂部、舞廳應有盡有。就算不是假日的平常日子,不分晝夜,都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但自從解放之後,政權為了加緊貫徹對南方人進行社會主義思想教育,實行無產階級人人平等,財富均分,因而不斷打擊資產買辦,以美化城市為名而取締路邊小販生意。

為了舒解內戰結束後由失業所造成的生活壓力,或威迫或利誘人們入鄉開墾新經濟區,參加勞動生產,以至十室九空。然後政府就把這些空置的住宅分配與所謂:〝革命家庭〞。而這些革命家庭,清一色都是南下的北方共幹。

整條同慶大道除了頭戴別有紅底金星徽章的胡伯伯通帽,一身泥黃色咖嘰布,腳底穿著由汽車輪胎切割而製成的解放軍鞋打扮的公安,到處蹓躂之外,很少有平民百姓行走。

光華就是座落在這個繁華不再第五郡的市中心,是一家字號很老的酒家。解放前的『光華』除了以真正的飲食業面目示人外,它還是華運革命活動其中之一個組織所在。

打理光華酒家的李老板在革命期間,對越南革命事業的貢獻頗大。尤其是一九六八年戊申一役,越共總起義失敗,他冒著通敵罪名而暗中掩護戰鬥同志安全撤退。就憑這一點,他-李老板就深得越南共產黨的信賴。

革命成功,南、北越統一,黨和政府,黎荀總書記特別頒贈給李老板一張榮譽獎狀。同時,還賜封一個胡志明市餐飲業總主席。他每出一言擲地有聲,所有同行的行家莫不對他敬畏三分,凡事都以他馬首是瞻。

李老板做事面面俱圓,為人也相當知情識趣。解放之日,他即時自動把他這家酒樓產業奉獻與革命政府,同時還把光華酒家改名叫作人民食堂。革命政府當然歡迎之至而樂不可支,稱讚他為社會主義愛國資本家。

一個星期日的大清早,李老板就吩咐一應員工侍應,好好準備當天要接待客人宴請所用有關的宴席事宜。

中午十二時,由唐光榮陪同下的唐老頭和唐紹美來到了人民食堂。碩大無比血紅的牌扁上面,襯托突顯出醒目的四個杏黃正楷〝人民食堂〞字樣,令人看上去有點目眩的感覺。

唐老頭仰首望了扁額一眼,迅即閤上了眼,把頭猛搖了幾下。

「爸!你怎麼了?」

唐光榮和唐紹美見狀,不約而同趕忙趨前一左一右扶著他。

「我的兒們!爸沒甚麼!爸只是看不習慣招牌上面那幾個大字的顏色,因而感到有點刺眼而已。」

「原來是這樣。」唐紹美聽了唐老頭的解釋方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唐老頭和兒女們在人民食堂門前站了一會左張右望。

「爸!這樣好了。你和紹美先到樓上去,我一個人在這裡等林主席好了。」唐光榮向唐老頭提出了他的建議。

唐老頭聽見兒子如此說,他心裡在想:這樣也好。三個人在這裡等也不見得有甚麼作用,倒不如先到食堂內坐下歇歇腳再說。於是,他就同意了唐光榮的說法而和唐紹美兩人先行入內。

食堂的樓下門前,左右兩旁各放著一只金漆麒麟。乍眼望去,地方顯得相當狹小,陳設亦簡單非常。食堂正面牆壁朝外門口處懸掛一幅書著〝人民食堂〞的橫向匾額,匾額下方則是一幅〝大展鴻圖〞的墨畫。入門處的右邊則放著一張紅木長靠椅,供人休息等候之用,左邊一道樓梯直通往樓上食堂大廳。

一名穿著一套白衣黑褲類似唐裝製服的男員工,蹺著一雙二郎腿靠坐在長 靠椅上正凝神讀報。當他一聽見有腳步聲踏入食堂,即時把手中的報紙放下站起身來,迎著唐老頭父女一望問:

「這位老伯!有甚麼我可以幫得上你們的忙嗎?」

唐老頭朝這位員工望了一眼答道:「我和你們李老板是老朋友,今天在這裡訂了一席酒,在客人還未來到之前,想先會會他。」

「哦!原來如此。老板就在上面,你們自己上去好了。不過,老人家請小心樓梯。」員工說著,也順便朝站在唐老頭身邊的唐紹美掃了一眼。

「謝謝你了。」

唐老頭父女說完也就逕自登樓走上食堂樓上。

且別小看食堂樓下入門絲毫不起眼的陳設,其實一上到樓上,立時令人眼界為之一寬,可以容納近百檯酒席,偌大的一個食堂正大廳即時展現在唐老頭父女眼前。除了正堂大廳外,還有東、西兩個偏廳。唐老頭所訂的一檯宴席,就是靠近臨窗東邊的一個偏廳內。

既然是宴客用的正堂大廳,其陳設與氣勢都是非常講究。在正堂大廳的中央牆壁,懸掛著一幅碩大無比的萬里長城木雕板畫。另外左右兩側分別是葉醉白將軍所畫的〝百駿圖〞,和一幅文徵明草書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念奴嬌〞詞。

唐老頭拿著他的水煙筒倒背著手,左盼右望看呀看的。一時間不知不覺給這兩幅字畫吸引住。

「爸!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兩幅字畫?」唐紹美知道老父的愛好問。

「唔!這兩幅字畫好是好,只可惜是複製品。」唐老頭回答。

「唐老頭別來無恙!」

正當唐老頭看得入神的時候,一隻手掌輕輕的按在他的肩膀上。

唐老頭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李老板。

即時趕忙禮貌與他答話說:「李老板!托福!托福!還好!還好!」

「唐老頭!你果然夠眼力,一看就知道是複製品。沒辦法,真品買不起,只好買個假的來點綴點綴門面。」

李老板說完,把眼光投向唐老頭身邊的唐紹美問:「這位想必就是令嫒了?」

「正是,她叫紹美。」繼之,唐老頭又轉向唐紹美說:「還不趕快向李老板請安。」

「李老板!你好。」唐紹美立時滿臉笑容地向李老板請了個安。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唐老頭!你今天訂的酒席,我已經為你預備好。」

李老板說到這裡,看了腕錶一下說:「唐老頭!時間也差不多,我看你們的客人也快要來了,我先到裡間忙我的事,遲些時候再說。」

「李老板!既然如此,你就請便吧。」

李老板拍拍唐老頭的肩膀,又多望了唐紹美一下才離開。

在李老板離開剎那,就聽得一陣腳步聲響,和兩個人交談的聲音從樓梯下面傳了上來。

唐老頭父女一同望向樓梯口處,見到唐光榮和一名一身中山裝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登樓邊走邊談,同時好像談得很投契的樣子。

上到了樓上食堂大廳,唐光榮見到了唐老頭和唐紹美站在東邊偏廳外等候,立時向唐老頭喊了一聲:

「爸!林主席來了。」

其實不用唐光榮開口喊叫,唐老頭一早就已猜得著來者是何人了。

只見唐老頭即時攜同唐紹美趕緊趨前迎迓。

「林主席!你好。」唐老頭伸出手來。

「唐老先生!幸會!幸會!我叫林若望,你們只管叫我若望好了。」林主席也伸出手來禮貌地和唐老頭輕輕的相互握了一下。

「林主席!這位就是我的妹妹唐紹美。」唐光榮向林主席介紹說。

林主席望了唐紹美一眼,還未開口說話,唐紹美早已主動對他嫣然一笑,向他問好說:「主席!你好。」

「唐小姐!妳好。」林主席說時,他的一雙眼不停地在唐紹美身上打轉。

論姿色,唐紹美雖然算不上甚麼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但她臉腮上面的兩道梨窩,當她對人微笑的時候,也還別有一番嫵媚,相當惹人憐愛。

林主席就是被她這一道淺笑梨窩深深的吸引迷住了。

說到這位林主席,他是道地的南方華人人氏。在1960年便加入了〝越南南方解放陣線〞華運工作組織,專門負責文宣工作。他的權力涵蓋整個嘉定省和西堤()地區十一個郡縣,在越、華兩界是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由於一心熱衷搞革命,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爭取個人的權力與地位上。對於〝愛情〞是甚麼,他從來都不會去加以研究,自然對於成家立室之事,都沒有好好地加以考慮。所以直至革命統一成功之日止,他都還是王老五一名。

而當天的唐紹美也是經過一番刻意打扮,一件純白的短袖恤衫,一條馬拉車牌子的燕褲,然後再襯上她的一頭烏黑柔亮的披肩秀髮,教人看上去真有種青春活潑的感覺。

「來!林主席!這邊請。」唐老頭向林主席哈腰伸出右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唐老先生!不必客氣。」林主席回禮答話。同時,趕忙把視線從唐紹美的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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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堤:西貢和堤岸的稱謂。

 

 

〈二十〉

 

一名侍應把唐老頭一干人等引領帶到東邊臨窗的一桌坐下,順便遞上了兩份  菜單與唐老頭各人點選。

這名侍應不是別人,他正是剛才在樓下進門來時與唐老頭交談的那名中年男他環桌走了一圈,為唐老頭等人斟上飲料。

「林主席!難得今天這麼高興,我們不如就來個淺酌如何?」唐老頭向林主席提出建議。

「唐老先生!正所謂:客隨主便,我是沒有甚麼意見。」林主席說。

於是,唐老頭向侍應要了一瓶蜂巢(1),點了四道菜,一個湯。不一會,侍

者把逐樣菜端了上來。

就在唐老頭殷勤向林主席邀飲興高彩烈時,林主席把目光臨窗投向斜對街的金魚巷時,見到許多擺賣地攤的小販,在公安掃蕩追逐下逃走時的那種狼狽相。他不禁感歎地說:

「越共政府的這種政策,根本就是使不得。」

「林主席!那依你的意思,你認為政府應該要走那一條路線才適合?」唐老頭呷了一口酒問。

「其實所謂:社會主義……」說到這裡,林主席忽然間好像想起了一些甚麼問題而把話停了下來。一會兒,繼而歎了口氣才又說:「不過,不管黨和政府在走甚麼路線都不重要,不關我們的事。重要的一點就是人人有工作,兩餐能夠得到溫飽。還有一點是,他們今後真個能夠實行〝越華一家〞親善,不要排華那就好了。

不過,今天有酒今朝醉,我們還是不要談那些。來!大家乾杯!」說著,林主席把杯子高高舉起。

就在各人飲得臉紅耳熱的時候,一陣結他彈奏的聲響從臨窗樓下傳了上來。原來剛才那班被公安驅散的地攤小販,不知甚麼時候又再一窩蜂回到那聚合點,繼續做他們的買賣。賣唱者就是在那堆人叢中,自然他的賣唱對象就是這些小販的了。

隨著結他的伴奏,賣唱者開展他的歌喉唱了。聲音雖然夾帶著些沙啞,但歌詞仍然隱約聽得清楚。

“從那天解放後,佢地入黎(2)首都,搞到我冇野做(3),……迫我去經濟區,唔夠(4)糧食,要走噃出黎(5),人捱瘦,家財化水,搞三搞四,要去軍事義務。社會主義,吹噓進步……”這首歌傳入唐老頭眾人耳裡,確實有點不舒服,首先作出反應的是唐光榮。他說:「這首歌詞不知是誰作的,要是給越共聽得懂,那就糟透了。他這個人真的不知道那個:〝死〞字是怎麼個寫法。」

「反了!反了!這簡直就是反動嗎。」唐老頭也在呱呱地叫插上一把嘴。

「爸!你也不必這麼衝動。談時情、論局勢,他所唱的也倒是屬實,是事實真相的全部。就算是越共想禁止也禁止不了,他不唱,還會有別人唱。」唐紹美說。

她看起來似乎比起她的父親和兄長明白事理得多。

林主席沒有開口說話,他只是在留心傾聽唐老頭和他的兒女們三人在說話。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黑貓,撕開了煙包,輕輕放在檯面,推到唐老頭和唐光 榮的面前。

「謝謝林主席,我素來都是抽慣了這個。」

唐老頭拿起他隨身自備的水煙筒展示了一下,倒是唐光榮不客氣取了一根。

林主席也為自己燃上一根抽將起來。一時間團團煙霧把唐紹美薰得很不好受,她禁不住嗆咳了幾下。

林主席見狀,連忙說:「噢!對不起!看來唐小姐不習慣聞到這種煙味。」說著,即時就把那根僅抽得一口的香煙捻息了。然後他看看自己的腕錶對唐老頭說:「唐老先生!時間已不早,我們現在可以開始言歸正題了。」

林主席說到這裡望了唐光榮一眼,才又把目光轉到唐紹美來說:「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到,今次上頭下達命令要把華運工作組織轉型,實行合併入青年衝鋒隊。表面上看來是行政上的改革,但實質裡卻是要替這個華運組織送終,把它解散。」

「這豈不是成了過橋抽板。」唐老頭邊說邊把水煙筒裡的煙渣輕輕敲掉,然後又再換上另一顆煙草燃上。

林主席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算是同意唐老頭的看法。

「媽的!」唐光榮罵了一句粗話。跟著說:「他們也不想想,革命期間,尤其是在1968年總起義的那一役。我們華運為他們做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甚至還賠上了多少弟兄性命。

他們今天這革命成果,我們華人理應也有分享的份兒。」「所以我在想,今次雖然改組轉入合併,無論如何,我都要盡可能幫忙自己的同胞,就像你們一樣。」林主席說。

「那我們真的要謝謝你了。林主席!」唐紹美說到這裡,便把早已準備好的個人資料,學歷和文憑,通通都交給林主席。

然後說:「這裡是小女子的一份資歷,麻煩請林主席過目。」

林主席接過,漫不經心地大畧翻了一下,見到裡面另有一個密封的小黃皮紙信封。他試用手一摸,感覺到信封裡面好像是有一塊薄硬片,心裡立時明白雪亮,只見他不發一言,把所有的證件端端正正的放在檯上自己面前說:

「好了!唐小姐請放心,這份資料我就先帶回去。然後明天再把名單向上頭推薦,負責這事情的幹部和我很稔熟,一定沒有問題。」

之後,他就把『青年衝鋒隊』的組織性質、系統的運作向大家解說清楚。

宴席一直到下午三時左右才結束。臨分手時,唐老頭還把一瓶人頭馬塞到林主席的手上。

曲終人散後,回到家中的林主席打開了那封硬黃皮信封。一塊約有一両重黃澄澄的金葉就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把它拿起來端詳了一回,便嘴角含笑把它收藏好。

 

(1) 蜂巢:酒名。

(2) 佢地入黎:東方言他們進來。

(3) 搞到我冇野做:廣東方言令我沒有工作做。

(4) 唔夠:廣東方言不夠。

(註5) 走番出黎:廣東方言,再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