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泉州毛翰賞析

 

     郭永秀詩十首賞析    

 

    郭永秀先生1951年生於廣東澄海,七歲移居新加坡。現為新加坡工藝教育學院電子及電腦部門講師,業餘堅持詩歌和音樂創作。英語是他的工作語言,漢語則是他的母語和精神家園。郭永秀先生有一首詩《桌燈》,正是他的生存狀態和人生追求的寫照:“白天——/我在蟹形字橫行的文件夾中/找不到自己//晚上——/我在他溫柔的掌心下/發現了生命的意義/夢和 理想//播種,在畝畝良田之中/綿延五千年/倉頡的心血/蒙恬的驕傲//四十多年孜孜耕耘/不肯死心,是光暈下/一根不肯倒下的旗杆”。作為新加坡的著名詩人,郭永秀先生經常在國內外發表詩作,又曾榮獲新加坡政府主辦的書籍節詩歌高度表揚獎,備受華文詩壇和學界關注。

    我與郭永秀先生神交已久,卻相見恨晚。2006年中秋節我與他初逢於廈門鼓浪嶼詩歌節。2007年重陽節,第二屆東南亞華文詩人大會在廣東韶關召開,我有緣與他再度相遇。一周後,我們相聚在廈門大學主辦的第七屆東南亞華文文學研討會上。三次聚會,使我有機會近距離感受他的詩人風采、學者風度和人格魅力。回頭再讀他的詩集《掌紋》、《筷子的故事》、《月光小夜曲》以及《郭永秀短詩選》,便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鳴,對於他身居南洋心繫中華的文化堅守,也有了更多的感動和欽佩。

    下面,謹抄錄我比較偏愛的他的十首詩作,附上讀後感,以與讀者諸君分享。

 

掌 紋

 

在這張不規則的圖案中

慢慢讀出

二十多載悠悠的歲月……

多少辛酸、多少悲苦

多少含淚的故事,以及

一則在風雨中苦苦掙扎的歷史

 

從冷魘中醒來

他迷失在縱橫交錯的阡陌中

回首,每一道深深的痕跡

鐫刻著一個淌血的記憶

向前,每一道痕跡的前端

伸延著一個遙遠的未知

 

於是有人在紊亂的構圖中

嘗試剖析紛擾的往事

並詮釋生命的荒謬與多變

有人在五指圍困的迷宮中

悟出一些機緣,一些悲歡離合

和一個命運的定局

 

而他總不信,掌中

這數株叢生的亂草

便是一生坎坷的寫照

誰能勘破掌中的謎底呢?

歲月  悲苦也好,凄酸也好

終必在歷史巨大的側影中隱去

當他五指輕攏

捏碎所有夢魘的昨日

一種不屈的意念

突自緊握的掌中冉冉升起

升起,如一面迎風的旗

打著前行的旗語

揮起一個七彩絢爛的明天

 

寫此詩時,郭永秀先生才二十幾歲,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對於未來,不承認命運的安排,只相信自己的創造。有一首閩南語的歌唱道:“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祖籍廣東澄海(同屬閩南方言區)的詩人卻連這“三分天註定”也不承認,而完全相信自己後天的努力打拼。也許,在經歷了塵世滄桑,步入人生中年、晚境之後,關於掌紋、關於命運,詩人會有另外一種感想?不過,那是後話。而此時,詩人正年輕,年輕的詩人正宜寫這慷慨激昂的詩,積極奮進的詩。

掌紋是一個神秘的東西,在人的手掌上縱橫交錯著許多長短線,被稱為生命線、智慧線、愛情線、事業線……在迷信者看來,它們就是人生命運的路線圖。而神秘的東西往往與詩相通。選取“掌紋”這一意象,便選取了一個施展詩才的平台。此詩中,抒情主人公先是端詳“這張不規則的圖案”,復又“迷失在縱橫交錯的阡陌中”,進而疑惑有人對“紊亂的構圖”的闡釋,終於,“他總不信,掌中/數株叢生的亂草/便是一生坎坷的寫照”,而決計“捏碎所有夢魘”,以意志為旗,奮然前行,創造明天。詩思先抑後揚,脈絡清晰,主題鮮明。

 

筷子的故事

 

五指微攏,輕輕

夾起五千年的芬芳

精緻,如慢磨細琢的象牙雕刻

輕靈,如伸縮自如的關節

簡單  實用

是手中兩枝等長的平衡

 

一枝擎著,辛勤與智慧

一枝擎著,和平與友愛

兩枝,便擎起

整個民族的歷史與文化

底下,根鬚開始蔓延

且慢慢深入

島上每一寸土

 

那時,我們的祖先

從長江黃河翻滾的急流中

湍湍湧出

湧向無人的海岸

向南,向陌生的異域

不毛的荒島

以兩枝竹筷

徐徐插下,一則

拓荒的血淚史

 

多少辛勞、多少努力

一代又一代

生命延續,以兩枝竹筷

祖先在歷史中告訴我們:

一枝易折,兩枝

才有御敵的力量

合起來便可——

頂天立地威武不懼

不能分,一分

根鬚腐爛,枝丫斷裂

子孫也找不到族譜

 

如今,當我們豐衣足食

愛好時髦的下一代

爭著拿刀叉的時候

誰去告訴他們:

這平凡而真實的——

筷子的故事?

 

《莊子•知北游》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其實,這可能還不夠,不僅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有大美而不言,人類創造的文化,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也是坐擁大美而不言的。文化有大美而不言,詩人為之代言,作為中華文化載體之一的筷子,經詩人這一番飽含深情的言說,便熠熠生輝!

    一雙筷子,見證著中華兒女的南洋移民史、拓荒史,見證著也親歷著那文化苦旅和文化危機。詩從筷子這一意象切入,角度非常別緻,以筷子的故事,寫海外移民的故事,頗見思想容量和藝術匠心。

詩人之所以講述這《筷子的故事》,是因為如今時髦的下一代已經丟棄筷子而爭著拿刀叉了,文化承傳的危機讓詩人憂心忡忡。而詩人的文化身份其來有自,作為唐朝汾陽王郭子儀的後裔,“那時,我們的祖先/從長江黃河翻滾的急流中/湍湍湧出……”並非泛泛之言,詩中的文化憂思分明是沉甸甸的。

 

歸 雀

 

遠看,是一縷

淡淡的炊煙

在溫柔的晚風中

嬝嬝飛升

 

再看時,已變成

一窩飛舞的狂蜂

不斷地在彩霞繽紛的天幕上

拓展飛行的版圖

 

凝神注視,才發現

眼前飛著的原來是

一群聒噪吱喳爭先恐後你推我擠

把落日的彩裙啄食得

支  離  破  碎

的歸雀

 

像粗心的畫家

在已完成的畫面上

意外地,灑下

許多惱人的墨漬

 

轉瞬間,又見

屋旁那株餓得發慌的

老樹,揚起千只怪手

像魔術師的魔棒一揮

倏地,把畫面上所有的墨漬

揩得乾乾淨淨

只留下天邊

一抹瑰麗的晚霞

 

 主觀抒情的詩,直抒胸臆的詩,應是更為本色的詩。相信先民初創的詩歌就是主觀抒情的,直抒胸臆的。但古人恐怕早就意識到了,直抒胸臆的表達有時會有“言不盡意”的缺憾,並且早就找到了“立象盡意”這一有效的補救方式。此後,有一些詩歌背離主觀抒情的本色,在客觀化道路上越走越遠,走過了主觀抒情的“意濃境淡”,走過了主客二元的“意與境渾”,便走近了純客觀的“境顯意隱”。於是,詩人陶醉於模山範水美景風物之間,忘乎所以,其筆下山水景物只是信筆寫來,並不在乎融情寄意,其詩已由表現性作品,一變而成為再現性作品。

 郭永秀先生筆下的《歸雀》就是這樣的作品。《歸雀》是一幅畫,一組畫,但見畫面栩栩如生,極富動感,卻不知其寄意究竟何在。社會諷喻、人生感悟都不復存在,惟餘一份童心,一派天真,在追摹著物境。詩的前三節,寫雀群由遠而近的情形,至“把落日的彩裙啄食得/支離破碎”,已是生花妙筆;詩的後兩節,以比擬手法,狀寫雀群由遠而近(“灑下/許多惱人的墨漬”)又由近而遠(“墨漬/揩得乾乾淨淨”)的情形,更見靈動傳神。

 

給愛麗絲

 

——貝多芬鋼琴曲 Fur Elise 的變奏

 

你已經睡著了嗎?小愛麗絲

月光越過樹梢滑過窗欞

來探望你啦 甜甜的月光

像你愛舔的奶油

抹在你彤紅的稚氣的小臉上

就不肯離去  你已經睡著了嗎?

 

甚至愛發脾氣的青蛙們

也不再鼓噪了,小愛麗絲

只有不肯睡覺的蟲兒

還在哼著那支熟悉的旋律

A 小調,貝多芬彈的那首

像葉尖上滴落的露水

你已經聽到了嗎?

 

田野上的百合花已經盛開了

夜色悄悄地為他們披上

一層霧的白紗

還記得那條愛唱歌的小溪嗎?

你聽,錚錝的流水

像黑鍵與白鍵

用最輕最輕的聲音呼喚你

要你到他身邊

看他以柔柔的無骨的手

逗弄頑皮的小魚

觸摸鵝卵石光滑的皮膚

 

山坡上教堂的鐘聲又響了

穿上你的花裙子吧,小愛麗絲

搭上你心愛的披肩

風鈴草在風中伸長脖子

等待你蒞臨的跫音

你已經準備好了嗎?小愛麗絲

涉過小溪,涉淺淺的月光

田野裡靜悄悄的

只有山坡上的草莓

在月光下閃著油亮的紅光

 

還記得那個晴朗的早晨嗎?

媽媽在屋外的竹籬笆旁晾衣服

爸爸也到田裡幹活去了

姐姐蹲在井邊

編織她長長的編不完的辮子

你就挽起竹籃,到野地裡

採擷草莓和野花

靈巧好動的小波比

總是跟前跟後

追撲愛捉狹的小粉蝶……

滿山楓樹,急不及待地

叫秋風扔下許多紅紅的手掌

只為撫摸你那

嫣紅光潔如蘋果的小臉

 

長長的睫毛

交疊著安祥與幸福

柔順的秀髮

繾綣著野花的馨香

小小的嘴,猶帶著天真的微笑

你真的睡著了嗎?小愛麗絲

你是否正做著甜甜的夢

或者已經走入

手中那本童話中的世界?

此刻,善良的小動物

歡天喜地圍著你跳舞

小鳥們也興高采烈地

繞著你歌唱……

 

夜已深了,小愛麗絲

紡織娘的曲調已泣不成聲

只有深情的夜鶯

還在哼著輕柔的安眠曲

窗外那株老菩提樹

也在打瞌睡了,一切

是那麼的安寧和恬靜

好好睡吧,小愛麗絲

讓身旁的布娃娃

也隨你進入美麗的夢鄉

 

如詩題所稱,此詩是由貝多芬名曲《給愛麗絲》演繹而來。在德語中,Fur Elise的意思就是給愛麗絲。所謂“變奏”,不妨理解為詩人聽著這支世界名曲,任由詩思翩飛,詩情流瀉,隨影賦形,隨曲填詞。

我們知道,《致愛麗絲》是一支精緻的鋼琴小品,是貝多芬獻給他深愛著的一位女學生的。樂曲主題親切明快,刻畫出一個美麗溫柔又天真活潑的少女形象,表達著心中的愛戀。

詩人郭永秀為此曲所作的變奏,實際上就像是一種填詞。詩人把自己想對一個美麗女孩說的話,以想像中貝多芬對那個可愛女生說話的口吻,填進了這支名曲。原曲是純粹的美的禮讚,愛的傾訴,填詞卻像是飽蘊著人間真情的祝禱和叮嚀,親切純真,載著善意和憐愛,一任詩句款款前行。從“你已經睡著了嗎?小愛麗絲”,“你已經準備好了嗎?小愛麗絲”,到“好好睡吧,小愛麗絲”,一次次的呼喚,何等親切!而從“甜甜的月光/像你愛舔的奶油/抹在你彤紅的稚氣的小臉上”,“秋風扔下許多紅紅的手掌/只為撫摸你那/嫣紅光潔如蘋果的小臉”到“讓身旁的布娃娃/也隨你進入美麗的夢鄉”,一個個抒情段落中穿插的一系列情景描寫,更是美不勝收!

 

月光小夜曲

 

子夜醒來,我聽見

一陣遲疑的足音,在窗外

細語的樹梢,緩緩穿越鐵花

終於,來到了我的床前

像小令押著美麗的韻腳

又彷彿是偷偷到來窺探的

仙女,不忍喚醒我

無奈壓著輕揚的裙角

半睡半醒的朦朧中,隱約

我聽見,夜蟲急急

在為誰掩護。好事的

菩提樹,不知何故

吃吃笑出了聲

 

子夜醒來,我看見

一種熟悉的顏色,光潔如夢

燦亮,如童話中的世界

在碎雲石地板上,緩緩伸延

移動:矜持、靦腆、羞澀

如古代多情的女子

不知如何表達內心的情愫

只好拖著忐忑的蓮步

忍受樹影輕蔑的嘲弄

移步凌亂的書桌,終於

     一本攤開的唐詩

     ——靜夜思

啊,那是怎麼一種

溫柔的提醒?深情的暗示?

 

子夜醒來,我感覺到

你確鑿的存在

那無骨的身體,上升的體溫

肌膚相觸,我有微微觸電的

感覺:光滑如綢緞

溫柔如愛人親昵的耳語

還有一份欲拒還迎的嬌羞

啊,你來,子夜時分

你突破濃雲薄霧的封鎖

穿越高樓大廈的阻隔

如一尾童年認識的小魚

徐徐向我游來,游成

這一夕恍如隔世的  溫存

 

子夜醒來,我起身

推開半掩的玻璃窗

以久別重逢的心情,迎接

你亮麗的容顏

且勇敢地,面對你

的溫柔  與深情

 

    夜半時分,一覺醒來,見明麗的月光從窗口躍入,詩人所有的感官都興奮起來,聽覺、視覺、觸覺,分別都感到了那月光濃郁的詩意。詩的前三節,就分別寫這美妙的聽覺、視覺和觸覺。從詩的構思和佈局謀篇的角度看去,這應該是首創的,是讓人耳目一新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歷來的詠月詩,所抒寫的都是關於月亮、關於月光的總體印象。像郭永秀《月光小夜曲》這樣,分別詠嘆聽覺中的月光、視覺中的月光和觸覺中的月光,恐怕還前無古人。而聽覺裡的月光“像小令押著美麗的韻腳”,視覺裡的月光“矜持、靦腆、羞澀”“拖著忐忑的蓮步”,觸覺裡的月光“光滑如綢緞”“還有一份欲拒還迎的嬌羞”,種種抒寫也都美妙欲絕。

    不過,詩以《月光小夜曲》為題,似已不足以涵蓋全篇。如果要給此詩各節分別命名,第一節是聽覺中的“月光小夜曲”,第二節則應該是視覺中的“月光夢畫”,第三節應該是觸覺的“擁抱月光”。

    月光是陰柔的,女性化的,所以,在此詩前三節中,月光都是擬人的,擬作女性的:“仙女”、“古典女子”、“愛人”。三節各有側重,分別寫聽覺、視覺和觸覺中的月光女子,卻並不壁壘森嚴,例如,第三節寫觸覺中的月光,卻出以“溫柔如愛人親昵的耳語”的聽覺感受,全詩遂顯得自由灑脫,貫通一氣。至結尾“以久別重逢的心情,迎接/你亮麗的容顏”,就自然而然了。

 

詠長髮

           

十萬只蠶,織不出

纖細烏黑,比絲綢更光滑

比夜色更迷人的黑瀑布

時光般滑下來,滑下

小小的肩胛美麗的輪廓

柳絲般披下來,披在

怕羞的粉頸若隱若現

柔若風,若愛人輕輕的耳語

神秘如黑洞,如深邃的黑森林

千種柔情萬般蜜意

都在這溺人的黑漩渦裡

嫵媚的背影,也要青絲萬縷來襯托

而幽香陣陣傳來如夏夜的荷塘

啊,這美的流蘇

      夢的輕紗

這乍見時

禁不住的 

      心跳

 

    美,作為詩歌所要表達的內容之一,足以與情、志、理並列。詩可以是抒情的、言志的、說理的,也不妨是唯美的,專注於美的表現與謳歌。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就是一首唯美主義的詩,專注於對西湖的自然風光的讚嘆。白居易《長恨歌》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讚嘆的就是楊玉環的天生麗質、絕代風華。

    對美的歌詠,可以是一首長詩中的一個片段,如《長恨歌》,也不妨獨立成篇,如蘇軾詠西湖,亦如郭永秀這首《詠長髮》。對於詩,以及各類藝術,美有時就是真理,而不僅是真理的飾品或伴娘,美有時不妨就是詩所要表達的主要內容,而不僅是其內容的點綴和裝飾。

    絲綢、瀑布、柳絲、柔風、耳語、黑洞、黑森林、漩渦,一系列的喻象用來比擬那視覺中的少女的長髮的質感,以及形狀與色澤,給人強烈的美感衝擊。之後,更以“溺人的黑漩渦”寫其整體魅力,以“夏夜的荷塘”寫其訴諸嗅覺的幽香,復以流蘇、輕紗寫其如情似夢的美,直至最後直呼“心跳”,詩的表達嫻熟、暢快而洗練。

 

 等你,在綿綿的雨中

 

等你,在綿綿的雨中

風自遠古吹來,不斷

試探我的誠意和耐性

天,是女媧未補過的天

長命的雨,一落落到如今

你來,還是不來?

 

撐傘,撐起絲絲希望

希望卻如墜落的雨絲

流淌成一地狂奔的淚水

等妳,等一雙溫柔的手

為我下降的體溫

為一顆逐漸冷卻的心

升溫,升成一種熱切的

                        心跳

 

等你,在綿綿的雨中

風聲雨聲飛馳而來呼嘯而去的

車聲,驚叫的水花

來來往往、多如雨滴的

鞋聲,哪一聲

是你急急的腳步?

 

等你,在綿綿的雨中

手中一枝絕望的玫瑰

頹然凋落,如被遺忘的

誓言。只有固執的傘仍硬撐著

那萬箭穿心血流如注的痛苦

妳到底來,還是不來?

 

雨仍落著,落在

街邊一尊顫抖的石像,落在

心中一把熊熊燃燒的火

等你,在綿綿的雨中

等一個縹緲的希望

等一道未揭的謎底

等陰霾散盡的雨後

一道驚喜的

                      彩虹             

 

    據說,中國詩史上最早的一首詩歌,是禹的妻子涂山之女為期盼南巡的丈夫早日歸來所作的情歌:“候人兮猗!”譯為現代漢語就是:“等人啊!”(《呂氏春秋》:“禹行功,見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於涂山之陽。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古代詩歌描繪男女約會的情景,往往是女人等候男人,有久等不至,抱怨道“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有經年累月不見,化作望夫石的。所謂痴心女子負心漢。

    現代詩歌中的情形似乎相反,常見多情男兒薄情女,守望的一方往往是男人。此詩即為一例。“等你,在綿綿的雨中”,因為是在雨中,那守望顯得更為纏綿、凄苦。從藝術角度看去,雨的景象的設置,是高明的,別緻的。因為有了綿綿不絕的雨,便有了“女媧未補過的天”的聯想,便有了“撐傘,撐起絲絲希望”的痴態,以及“雨後/一道驚喜的/彩虹”的期盼。此詩的意境相當古典,連那“街邊一尊顫抖的石像”也與古之“望夫石”神似。

    在漢語裡,情詩往往可以作為政治抒情詩來讀。所謂美人香草的象徵手法,古今通用。把某種社會理想和精神追求,喻為自己心儀的美人,總是得體的。上至《詩經•蒹葭》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下至郭永秀“等你,在綿綿的雨中”,都不妨理解為,是對一種人生理想或社會理想的追慕或期待。

 

一首詩的完成

 

大提琴嬝嬝的餘音

委曲而固執地在大廳內

轉來轉去,像一則守不住的秘密

終於漏入我的書房中

撩弄著我的思緒

我換一個伏案的姿勢

放下手中齒痕累累的筆

只見那琴音,跌跌撞撞

在我滿桌紊亂的文稿中

四處尋尋覓覓,尋不到棲身之所

最後,悲傷地繞過我疲乏但興奮的

側面,依依不捨飄向窗外

這是星期六早上十點鐘

 

我推開窗,聽屋外那株菩提樹上

兩只黃胸的小鳥

為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優劣點

相持不下,我思索再三

終於下了最大的決心

把案上幾頁零落的詩稿

揉成一團,投入

字紙簍貪婪的大口中

然後將思緒重新調整

下筆,如大提琴延綿不絕的吟哦

 

詩成,只見對面組屋玻璃窗上

映著一個黃澄澄的朝陽

金光燦亮,如我此刻的心情

樹上那兩只爭得面紅耳赤的

小鳥,早已不知去向

 

    一首詩,原來是這樣獲得的!先是音樂的撩撥、撞擊,後是鳥語的鼓動、啟發。

    藝術來源於生活,生活是藝術的源泉,藝術教科書都這樣教導我們。但實際上,藝術並不總是直接源於生活,有時候,它可能源於別的藝術。藝術源於生活,就像上帝用黃土捏造亞當,亞當作為上帝創造的藝術品,直接來源於生活的土壤;藝術源於藝術,就像上帝不是用泥土,而是從他的藝術品亞當身上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另一件藝術品夏娃。

    郭永秀先生這首《一首詩的完成》就告訴我們,藝術確實可能源於藝術!廳內,那從大提琴音箱裡流淌出來的音樂就是藝術,是人創造的藝術;窗外,那菩提樹上的鳥語就是藝術,是神創造的藝術。兩種藝術共同昭示於詩人,詩思為之激發,一首出神入化的詩作便得以完成。

    詩成之後,那大提琴的旋律便“依依不捨飄向窗外”,那兩只爭吵的小鳥也“早已不知去向”。——完成了使命,它們該是回去向詩神述職了吧!

 

給 虹

 

微雨之後

我在天空有限的面積裡

發現  久違的你

一頭埋在煙霧裡

一頭,被高樓生生切斷

只剩半截

不上不下的

           尷尬

 

曾經,你是兒時

畫中常現的仙子

燕子愛以利剪

為你修剪彩裙

嫉妒的風箏,怎麼割

也割不斷  你弧形的拱橋

小手們為你

爭辯了整個下午

 

而今,拔扈的煙囪

急不及待的建築物

爭相崛起蠶食

那片已經不藍的天

即使你來,也是畏畏縮縮

對著滿街廣告牌和霓虹燈

不知該把自己

擱在何處

呵虹,你是我

難忘的初戀

 

也是孩子們

陌生的  奢侈

意外的  驚奇

 

    現代化的建築競相拔地而起,擠壓著、污染著我們頭頂這片天。天空曾經是悠遠而透明的,古典而浪漫的,有燕子穿行其間,有風箏飛翔其裡,如今,竟然連一道彩虹也無法自由地舒展了!詩人對所謂現代化造成的負面後果的焦慮躍然紙上。虹,在詩中被擬人化,擬作童話中的仙子,化作初戀的情人,這也使詩平添一番情韻。

    詩中可能還有一重寓意,讀者也是不難體會的:在今天,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浮躁時代,人類的精神空間不也是這樣被擠壓被污染著嗎?還有什麼能慰藉我們的童心和天真呢?

                                    

 路有多長,我們就走多長

 

有一回從音樂廳裡走出來

我們擠入濃濃的夜色裡

朦朧的月光好美啊,你說

瞳光劃破層層薄霧

透發出熠熠的光彩

照亮了漆黑的小路

 

風輕輕梳著你的長髮

我們彷彿走回當年的記憶裡

夜霧下的小路好難走的呀,我說

想起走過那些曲折的路

幾番風雨、幾番掙扎

幾番在不設防中的失足

 

那年,對著紛飛的流言

我們並肩走在飄搖的風裡

路再難走也得走下去的,你說

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

多少關懷、多少慰藉

多少次默默為我包紮傷口

 

瀟瀟的風雨刮了一陣又一陣

崎嶇的道路趕了一程又一程

再難走我也要走下去的,我說

無視背後射來暗箭如蝗

堅定的步伐、不屈的信念

毅然邀你一同上路

 

無聲的旋律悠悠地流著

薄荷的月光有點蒼涼

遠處,是一片茫茫的未知

在不需言語的對視中

我們以眼睛默契、以手心立約

路有多長——

   我們就走多長

 

由一次月下漫步,想起當年的行路難,由腳下一條具體的路,想到抽象的人生之路,詩境的轉換自自然然。一路上,情侶間相互勉勵的對話也親親切切。

《行路難》係樂府舊題,歷來作品很多,尤以李白的一首最為有名。郭永秀先生此詩可算是今人的《行路難》了,相對於前人“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的彷徨,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自信,此詩以“路有多長,我們就走多長”為題,又以之作結,則見出前行者的堅毅和執著。

 詩的最高技巧是無技巧,技巧的至高境界是返璞歸真、樸拙無華。至情至性的表達,娓娓訴說即已足夠,訴諸視覺的意象和訴諸聽覺的聲韻,此時都不妨淡出。

 

                20071124日完稿於華僑大學

 

 

【作者簡介】

  翰(1955~ )湖北廣水人,現為華僑大學文學院教授,西南大學詩學研究中心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