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因之夢吳越

 

 

    每次踏進這一小塊土地,腳步輕而再輕。

    腳踩著透明的玻璃,玻璃底下是謎一樣的春秋。

    這裡是鴻山遺址。

    2003年,無錫市新區鴻山鎮,一次偶然的施工,掘開了一段塵封了近三千年的滄桑。

    一個墓葬群,沉睡數千年,一朝驚天下。在這個只有7.5平方公里的範圍之內,考古學家們竟然發掘到七個土墩墓,探測到108個這樣的土墩!古墓驚現,令人震撼。震撼之一是年代之久,至少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墓塚;二是文物之多之珍,共出土成組成套、器類齊全的高等級青瓷禮器、樂器和玉器等珍貴文物二千餘件;三是價值之高,由眾多貴族墓葬構成的越國貴族墓地在長江下游的太湖流域屬首次發現;也是繼紹興印山越王陵之後最重要的考古發現,填補了春秋戰國時期越國考古資料的空白。

    腳下的土坑,是我的祖先生活並長眠的地方。而一件件出土的文物,分明是一句句先祖的無聲語言。耐心地靜守了三千年的歲月,他們終於選擇了這樣一個合適的時間,破土而出,與自己的子孫後代們穿越時空地相聚。

    凝神。屏息。我在看先祖們怎樣地生活。

    他們是貴族,養尊處優,奢華優雅。這座長57米的“中”字形特大貴族墓葬,是僅次於紹興印山越王墓的吳越第二大墓。五百餘件青瓷器,高貴無比。那精美的青瓷盉,讓人確定舀在其中的一定是最醇美的瓊漿玉露;而那多孔的冰酒器和溫酒器,我相信現在放置於任何一家酒肆茶樓,仍然是最為別緻最為實用的器皿;而神采威武的青瓷獸面鼎,它的主人一定是最為尊貴的侯爵……這些出土禮器的質地、數量、組合,不僅反映了春秋戰國時期吳地存在著森嚴的等級,而且反映了吳地先民在模仿中原的同時,更是頑強地保留了自身的禮制特徵。是了,我的祖先們,你們是尊貴而嚴謹的。

    再看玉器。螭鳳紋璧形佩、出郭龍紋璧形佩、龍首璜、神獸管、玉覆面、獸面紋韘形佩、削形佩、玉帶鉤、傳說中的玉飛鳳……規格高級,質地細膩,造型奇巧、紋飾精緻,無一不是巧奪天工的藝術品……先祖們無聲地告訴我們,玉不琢不成器,他們是多麼崇尚這些精雕細琢而成的玉器。從陰線刻到微雕,鴻山玉器工藝將良諸文化的陰線細刻發展成“微雕”,尤其反映出吳越玉器奇巧和細膩的特徵。它們表現出別具一格的地區特色,折射出吳越特有文化的精神和氣質。尤其是琉璃釉盤蛇玲瓏球形器,更是令人匪夷所思,難道,自三千年前抑或更早的時候,我們的祖先就已經掌握了如此精湛的琉璃製造的技術?是了,我的祖先們,你們是睿智而細膩的。

    這裡的硬陶樂器又堪稱龐大的地下樂器庫。青瓷鎛鐘、青瓷鼓座、青瓷三足缶、青瓷懸鈴、青瓷編鐘和振鐸……器類繁多,造型各異,氣勢磅礡,洋洋大觀,足以組成龐大的樂隊。這些樂器的出土;第一次全面展現了春秋戰國時期吳地樂器的器類和組合,第一次展示了春秋戰國時期吳地樂器獨特的風采。那青瓷三足缶,就是2008年奧運缶的原型。相機拍攝的哢嚓之間,耳邊依稀傳來三千年前的琅嬛樂音。先祖們啊,我看到了,看到了你們在繞樑不絕中淺酌低唱,輕歌曼舞。是了,我的祖先們,你們是浪漫而優雅的。

    我不是收藏家,不懂文物。但不知為什麼,這裡的一件一件出土的物器,似乎都在幽暗中投射出柔和的長輩眼神一樣的光芒,在追隨關照著我;似乎都在沉寂中傾吐出溫柔的母親絮語一般的聲響,在囑咐叮嚀著我……是的,我是你們的子孫。一定是我血管裡那相同的節律和迴響,驚動了你們。

    我的腳步,輕而又輕。

    選擇了現身,你們,卻依然謎一樣的神秘。這裡的主人是誰?你們是越國貴族嗎?據考證,鴻山遺址有一個特定的時期,即公元前470年左右。發掘中首次發現了越國樂器,不少出土器物上也出現作為越人圖騰的蛇形裝飾造型,因此,丘承墩墓主被認為可能為越大夫。

    可是,為什麼偏偏你們又被認為是吳國貴尊?你看,專家們如是說——

    一、鴻山地區原為吳國地界,相鄰的梅村被稱作吳文化發祥地。公元前473年,越滅吳。鴻山遺址通過考古發掘,確定年代為公元前470年左右。前後相距不過數年,何來如此多的越國貴族墓?當是吳國遺留的墓葬群。

    二、從西周起就流行回葬制度,也就是貴族客死異鄉都有回葬祖籍的傳統。以此推論,即使當時越國貴族客死吳地,也應回國安葬,不太可能在吳地出現大量的越國墓葬。

    三:越滅吳,吳王夫差被勾踐賜死而厚葬,隨同賜死的還有大批吳國貴族。鴻山地區出現這一時段的貴族墓葬群,很有可能就是當時隨吳王夫差一同賜死的吳國貴族,吳王夫差之墓甚至也可能葬於附近一帶。

    眾說紛紜,言之皆有理。我的先祖啊,你們神秘的面紗被層層揭開,卻留下了更多的懸念!墓裡的先祖,您到底是誰?

    您是夫差嗎?當年由於慈善為懷的一念之差,留了越王勾踐一命,最終還是引來國破身亡。時隔千年,您還在耿耿於懷?我想不會,因為我沒有聽到您怨恨的嘆息。您善良的子孫們,早已寬納了臥薪嘗膽的勾踐,早已愛上了羞花閉月的西施。您一定見到了,您的子孫們秉承了您慈善的本性,寬容為懷,淡看仇怨。

    您是勾踐嗎?臥薪嘗膽的痛苦與磨礪,終於令您一洗雪恥,東山再起,置於死地而後生。您一定深愛著這片土地,它讓您痛過也快樂過,讓您實現了光榮與夢想。您的子孫們,血管依然柔韌,脈動依然低調。為官薛福成,從商榮德生,乃至市井藝人阿炳,無不同您一樣,隱忍而不張揚,卻終能一鳴驚人。

    您是范蠡嗎?多少人崇拜您啊!功成名就,卻及時身退歸隱,還能抱得美人歸。蠡湖上,現在還漾著您攜西施泛舟蕩棹的圈圈漣漪;您燒製的陶藝紫砂,也早已聲名鵲起,賣到了世界各地;您的《養魚經》和農耕技術,也讓這裡成為富庶的魚米之鄉……君家正在吳門住,門泊東吳萬里船。您是最飄逸的隱者,一定會選擇這樣的靈秀江南永久棲息。

    您是伍子胥?還是文種?還是與之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親戚?……自古成敗乃兵家常事,何須後人評說。歷史的煙雲中,有你們的身影,就夠靚麗;有你們的喊聲,就夠凌厲。如今的無聲無息中,你們一定也早已修煉了身心,臥聽醉裡吳音相媚好,笑看天光雲影共徘徊。

    歷史的刀光劍影漸漸暗淡,歲月的滄桑哀嘆緩緩平息。仙樂鳴奏聲中,我悄然入夢。夢中,我漫步來到春秋的太湖邊,詢問我先祖的居處。范蠡用呢噥軟語給我指路,循指望去,見一巨石橫空飛降,穩穩立於湖岸。

    上書:包孕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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