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陰影

    年少時住在偏僻的鄉下，沒有自來水供，城裡電燈的幹線去不到那種荒山野嶺。晚上一兩盞菜油燈，把一個小小的茅草屋點亮起來。一家人就在涼風習習的陋室裡，進行手工操作；偶爾大人也講些山鄉祖傳的故事，教誨孩子。

    在那樣一個蔭蔽市外的環境裡，當夕陽帶著旖旎的晚霞西沉後，迷朦的煙霧壓陣而來，霎時間就轉黑變暗。人的心境隨著轉，感觸與遐想也特別的多。在夜海朦朦的境地裡，小屋裡三幾油燈顯得格外明亮。走到屋外空地上張望，疏疏落落的屋宅猶如海中艄艄漁舫，靜海無波倒也可愛。誰知狂風暴浪何時到來？特別是在爸媽重複講述南來的海上風雨的事故後，在黑霧迷漫的野地上，更是容易產生翩翩的聯想。尤其是靜謐中突然幾聲狗吠如狼嘯般的劃空而來，餘音環繞，彷彿蒼茫的空際就會有什麼異動似的。自己這麼一個白天裡大膽粗誑的野孩子，到了夜幔侵佈過來，大地陷入陰沉沉的時刻，也會心虛膽寒起來。

    村野的夜，在偏遠落後的鄉下，總是缺少了些什麼，又好像多了些什麼。當時自然不可能領悟到咱們所需要的是可以大放光明的街燈。似乎，夜就應該是那樣暗沉沉黑漆漆的。缺少一些光明，才叫夜。一個還未接觸到世外的鄉芭崽子，有那樣的意識形態，不出奇吧。可夜也讓自己感受到多一些恐怖；每走出屋外，多了一些陰森森的感覺，增加內心多一點的恐懼。這就讓自己好生掙扎呵。

    鄉芭裡很多懾人心魂的故事，就與夜有關，因夜而存在。而且，故事的傳述，也往往是在夜晚時刻，三幾父老聚在一起時，消閑去悶的話題。老一輩的提起南來開山闢地的過往，經歷多，一寸話題一分風險。什麼開芭遇山神、樹鬼、野妖種類的，講起來驚心動魄，聽起來毛骨悚然。大人借機教誨小孩：“對山要敬，對樹要拜；大自然有神奇的力量，出沒在我們的前後左右，不是鬧著玩的！”小孩的心思靈敏，想像的空間比見到的大很多倍。聽完大人的故事，腦海總是翻滾個不停。眺望夜靄深處，墨漆裡的妖魔鬼怪張牙爪，隨時都可能向自己撲來。或許，黑暗中突然間冒出一個猙獰的臉孔，開著血盆大口，可怖極了。越想越可怕，上床時總用厚厚的被單把自己包起來。彷彿，這樣就可以隔絕一切外來的侵略。夜，總帶給人幾分恐懼，幾分敬畏。

     這些事兒猶如濺到人身上的熱油，不無影響。比方說，晚間自動留在家裡，不敢隨意往外闖。白天很喜歡溜到村頭唯一的小雜貨店偷買零食，夜裡就沒有這個膽量了：怕黑和怕鬼，是自己內心最脆弱的所在。妖鬼生得個怎樣的模樣兒，完全靠自己的想像，由大人的繪聲繪影中拼湊成形。黑暗中隨時可以碰觸到野獸、蛇蠍、鼠狼之類的好傢伙，鄉下孩子沒有不知道的。村裡的雞鴨被蟒蛇吞了，被大鼠狼拖走了，時而可聞。有時睡到三更半夜，聽到狗吠雞叫聲，村民會起身探雞寮，看看是不是又有野獸來襲。有一回旱季走夜路，村裡的祥伯不幸被眼鏡蛇啄到，差點送了命。我們小孩聽大人講得口沫橫飛，自然更提心吊膽，害怕夜裡碰上不幸。我們對黑暗裡頭的神奇力量諸般想像，諸多恐畏，成了成長過程中一種很自然的教育。是生活教育吧。

    而且，從大人的口中，我們知道夜裡是盜賊宵小活動的時刻。他們的故事中，少不了那個兵荒馬亂、盜匪蜂起的時代。在遠方，在那塊貧瘠落後的大陸。“白天拼生拼死的勞作，米糧越來越少；夜裡土匪盜賊來竊莊，幸運的放走你一條小命；不幸的損了財物，還被砍傷殺死。再不飛逃出來，可能已沒命。。。。”那些故事，從每一個長者的口裡傳出來，總是那麼凄惻，使人悲憤。是，我們小小的心靈裡，早已懂得把夜和罪惡聯想在一起。畢竟，黑暗是可怖的。先輩南來前的日子，不正是一段生活在黑暗夜裡的日子嗎？逃出之後，命運改變了，但陰影還在。

     在年少好漫長的一段日子裡，每到夜裡，自己的心靈就好生掙扎。大人的故事，加上自己的想像，使自己畏懼，也使自己成長。因為害怕，所以想辦法保護自己，也想辦法逃脫。入學後，漸漸了解自己的恐懼來自於內心的無知、無力感。後來我懂得珍惜讀書機會，拚命學知識，不外是為了增強自己內心的力量。的確，有了學識，就有勇氣面對黑暗和社會的鬼魅魍魎。我讀了很多書，為了提升自己。當然，也一心想從那個鄉野之地走出來。畢竟，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怕黑和怕夜的陰影，到我成年之後，偶爾還是會湧上心頭，干擾自己的思緒；甚至兌變成一場惡夢，讓自己沉入墨森森的林野裡，和山賊懼獸來個沒完沒了的惡鬥。。。醒來時冒了一身冷汗。這才領略到：過往的經歷，已深深的嵌入自己的血液中，成為自己生命不可割切的一分子。

                       2007.12.8寄自馬來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