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澀的成長

 

    出生在戰後四十年代的人,好比池潭裡因少水而努力掙扎的魚,在物資貧乏的境地裡,一步一艱辛地踏著錯亂的步伐, 始終難以踏上可以炫天耀地的圖騰。我也一個胡裡糊塗搭上了這個時代班車的人,在一個落後偏僻的小村落下站。兵荒馬亂後的凄蒼,日日夜夜地滲透了我年少的血液,終也化成我成長的養分,撫育著我,讓我的生命還不至於太過蒼白。

 

    在生命的池沼裡,像那個時代許多營養不良的同伴一樣,我是一尾纖弱的小魚,戈游在小小的天地裡,尋覓肉眼所能觸及的樂趣。在被戰爭掏空了一切的時代裡,鄉村是當年父母鄉親的避難所,是他們展現生命堅韌意志力的舞台。在叢林隱蔽處的山坳裡,淳樸的鄉親守著土地,過著甘苦與共的日子。父母守護著年幼無知的我們,像母雞警戒著狼鷹以保護小雞一樣。我們天天在土地上築夢,怯怯地求生。在山鄉野林裡,我們魯直艱澀地成長,有難以形容的苦楚,卻也不乏有單純的喜樂。

 

    置身在城囂之外的貧瘠鄉下,我們三餐的溫飽,要靠天,也得靠地。住在茅草鋪蓋的陋屋裡,腳踩廳堂的泥地,用山裡砍下的竹與木所製成的家具,飲山泉井水,吃田裡種植的甘薯玉米甜蔗青菜,... ,習以為常。清茶稀粥,一家人甘之如飴;我們作孩童的在玩鬧嬉樂之後,飢腸轆轆,什麼東西吃起來都特別甘香。的確,在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鄉僻壤,我們窮兮兮地挨過無數個年頭,看天地造化以調整自己的生活運作,吃了不知多少苦頭,卻也不是沒有窮開心過的。靠天吃飯是大人說的,實際上,若不是靠了自己拋頭露面淌血汗,一貧如洗的農民還會有誰來打救?

 

    父母像很多鄉親父老一樣,在那個倍受戰火摧毀的城鎮呆不下去之後,就來這裡開荒闢地,從事農耕,在蒼白的土地上索取糊口的米糧。那是蒼穹下日曬風吹雨打的生活。荷鋤翻土,播種護苗,除蟲拔草,澆水施肥... ...把青春投進了土地的耕耘,把熱血化成每一天的安居樂業,與世無爭。辛勞後收成的農作物,每天大清早村民或挑擔或以鐵馬運載到小鎮的菜市場賣給菜商,換取微薄的生活費用。我們這些懵懂小孩,也在父母的調教之下親近土地,摸泥弄土的,沾滿了一身的土裡土氣。每天,父母有什麼使喚,就當跑腿兒,在田圃裡晃來晃去。有時追追彩蝶,有時采摘野花,有時聽聽蟲鳴鳥啼,看看飄逸自在的雲霞... 在遼闊的野地上可不知編織了多少荒謬怪異的好夢。偶爾幾個小孩湊在一起,想到玩樂,便就地取材,以泥土捏像;或以柴枝、樹葉、花朵、石頭.. .. ...塑造種種玩具,玩個盡興; 有時,還會以泥漿塗個大花臉,作出壞蛋的模樣讓友伴追打,十足個沒教養的野孩子!有時捉到蟲兒啦鳥兒啦蚯蚓啦... ...幾個小孩就可以玩到忘了自己,那是天真無邪的樂,也是大自然賦予鄉間孩子無形的財富吧。

 

村民平日赤腳上田耕作,一雙健步如飛的腳,要到那裡就那裡。有一輛老爺腳車代步,已經是很大的方便了,從鄉下到城鎮,路程遙遠,大人每次上城,總要趁機把幾天的必需品購足。有時鄰里交托,也幫忙代購。吃用簡節,生活樸素,似乎成了大家的習慣守則。偶爾哪家有人生了病,到城裡看醫生是一件苦不堪言的折騰,若非重病,是不會輕易到城裡尋醫的。一般上,一有病痛徵兆就先徵詢近鄰,看看有什麼現成的草藥可用,或者到村前村後的嶺野荒地尋找適合的藥草,采摘回來自己熬水成藥。父老鄉親多數目不識丁,但大地母親懷抱裡勞苦的生活,卻教育了他們許多人生的智慧,包括自我保護和醫療的知識。艱澀的生活可也把人磨礪得更加堅韌、強悍。

 

    在那個小小的天地裡,村民們心甘情願地體受生活上的苦楚,也從不逃避環境艱巨季節變更陰晴不定所帶來的挑戰。山郊林野的狼狐蛇蠍等猛獸,有時會在夜間出來偷偷地拖走人們飼養的雞鴨家畜,造成損失。有一回,我家的雞只連續失蹤,引起家人的疑惑,父母懷疑村裡是否出現了小偷?一天夜裡,父親把睡眠中的母親叫醒了,好像是起來捉蛇。小孩的我,似懂非懂,只覺得氣氛相當凝重、緊張。較後我才知道,為了捉拿賊徒,父親常常熬夜不眠,守在屋後,以偵察動靜。那天午夜後,萬籟俱寂,他忽然聽到雞欄裡發出了雞叫聲,便帶著手電筒前往視察,照到一段芭蕉干長的蟒蛇身體,幾乎嚇破了膽。那一夜,為了捉捕蟒蛇,驚動了鄰,大家持杆握械,擊打惡蟒,忙得團團轉,最後以粗繩捆綁住了巨蟒的頸腹等處,搞到大家精疲力竭,但總算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

 

    有個時期,田芭裡出現了山豬,趁人不在時,前來挖掘啃噬番薯,破壞農作物。一時之間,村民聯手對抗,在薯芭前後挖了幾個陷阱,等待山豬就犯。捕到山豬時,村民走相告訴,如獲至寶。有時合力屠殺,分享山豬肉,有時賣到城裡,當作額外的收獲。

 

    旱季到來,小河乾涸,村裡到處缺水,萬物的存活受到了嚴峻的挑戰。大家除了節省用水之外,有能力的就設法挖深水井,以期發掘水源。亢旱過久,土地一片片地龜裂,園裡很多蔬菜都枯死了,耕種停頓了下來。人們如熱鍋上的螞蟻,祈求蒼天慈悲,早日降下甘露,解救過久的飢渴。

 

    雨季時刻,是另一番情狀。風雨連綿,大地承受了過量的雨水,出門難,上田勞作更難。呆在家裡,對著茫茫的風雨發愁。大水過處,淹蓋了低窪的園地,摧毀了還在成長中的農作物。風雨交加的夜晚,蛙鳴四起,哀怨泣訴,彷彿吟唱著農家的悲哀。 

       

    貧困的生活,加上村裡沒有學校的設備,有些適齡的孩童卻失去了上學的機會。我九歲那年,父親為我在城裡的學校報了名,從此我有機會求學,從而知書識字,擺脫了成為文盲的窘局。父親一個正確的抉擇,改變了我這個鄉芭小野孩的命運!他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遠感激的。那個年頭,到城裡念書,要步行幾路。開始由家長帶領,後來我們幾個村童就結伴同行;一路上有說有笑,有玩有樂,走完了黃泥路,又走城裡的柏油路;走到衣服都濕了,就特別喜歡喝水;淡而無味的白開水,喝起來卻格外清香。偶爾貪玩,放學後邊走邊逛街,逛到回家也遲了,父母等得憂心忡忡,難免要被扯耳斥責一頓。

 

    父母手頭拮據時, 我往往無法按時繳還學費,也最怕聽到老師催收學費時的嘮叨。一套校服穿到成了土黃色,飢餓起來偷偷喝洗手間水龍頭的水。。。。我這才嘗到現實的實況:原來自己生活在窮困中,跟一些城裡富裕的孩童是不一樣的。我也漸漸感到自卑和羞怯。可是,放學後,假日裡,一回到鄉下,在草叢裡和泥塵中滑滾,在泥地上奔馳,在水池裡載沉載浮,在林間玩著樹葉... ...我就忘掉了貧瘠套在自己身上的那種不適。原來,窮也會有窮開心,艱澀的生活也會有它的意義,習慣了,就好。

 

    不能忘記母親常在夜裡菜油燈下為我們子女縫補舊衣服。其實,做個鄉野土孩子,穿一條粗布短褲,已可以跑遍任何一個羊腸小徑,山坳曠野。衝涼時,髒兮兮的褲子隨便在水盆裡泡洗一下,再往屋外鐵線一掛,日一曬風一吹,很快就乾了。倒是校衣校服,母親總要再三檢查,洗個淨潔,有破損就縫補。那個年代,只要吃得飽,什麼都好。穿著,土裡土氣的,只要整潔,就夠體面了。夜晚,我們做孩子的在油燈前溫習課業,父母經常陪伴著,我們那敢偷懶?所以,呆頭呆腦,沒有特別的稟賦,我們也還可以一年又一年的升學,在艱澀的歲月裡,總算沒有讓一生為生活拼搏掙扎的父母太大的失望。想起來,這也是我們作為孩兒的所能給予他們的些許安慰。

 

    每次回想起孩童那段蟄居鄉下的歲月,美麗的記憶裡總漾溢著幾許酸楚。或許, 只有這樣,才是生命真正的味道。

 

                              2010.2.4寄自馬來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