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無法投遞的信

 

 

 

煥平吾師:

您好!去年秋天,萬里尋師,終於在南寧有幸拜見祥麟恩師,交談中,我才第一次聽說您仙逝的噩耗。我當時很難過,後悔1999年我隨旅遊團歸國時,因為全團行程安排,無法抽空拜訪您。

今年219日,我收到祥麟恩師從南寧寄到紐約給我的包裹,裡面有兩本書:《林煥平紀念文集》、《林煥平文集》第十卷。我手不釋卷地一口氣把它們讀完。

您當年教導我:讀完一本書要留下一些痕跡。這麼多年來,我基本上按您的教導去做了。不是寫讀後感就是作資料索引,我絕不會讓一本書在我手中輕輕滑過。尊作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心跡。我想,只有信,才能更好地表寸衷。我明知是無法投遞的,可我還是寫了!我是用我的心,向著天上說的,我想您會聽得到!

“有眼不識泰山!”這是我看了尊作的第一句驚嘆語。我在中文系讀書時,我只知道您是一位了不起的教授,您講授的《文學概論》,用馬列主義觀點剖析文學現象,使我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這一指導思想,直到現在對我從事創作起著重大作用。畢業後我在南寧大學和廣西師專執教,教的就是您教的這門《文學概論》和祥麟恩師教的《外國文學》。看來,我這一輩子和您、和祥麟恩師結下不解的師生緣。在校求學期間,頭兩年,是中文系也是弟子我本人的黃金時代。校園一片讀書聲。我只知道您是一位多好的系主任,但我不知您原來是老“左聯”作家,當代著名的文藝理論家、教育家、作家。您對自己光榮的過去隻字不提,讓我現在才知道教我者,原來是當代的一名大師。

煥平恩師,我和您像是綁在一條看不見的繩子上的兩只蚱螞。1957年您被打成“右派”,這一點,我在今天看尊著才知道。您會覺得奇怪。請您聽我慢慢道來,您就體會到弟子的苦衷。

我當時作為準“右派”,坐在被告席上接受人們批判。我寫了兩張大字報(事後證明我提的意見是對的),還有我創辦和主編了被說成是“毒草”的曾廣受歡迎的中文系文藝刊物《百花亭》。這一切就是我“競選右派”的“資本”。當時,我因病開刀又出了醫療事故,我患的不是傳染病,可我出院後在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下,不准回女生宿舍,被隔離在一間破爛房子裡。北風從破房吹入,冷得我無法入睡。當然,我這一切,比您在蹲桂林監獄沒有被子的情況下睡覺好得多。但精神上的創傷,我和您沒兩樣。怎樣度過被隔離的日子,我和您也大體相同。您在監獄拼命讀馬列著作;我在破房子拼命讀文學名著。現在看來,這讀書良機,真是不可多得。那時,除了寫檢討外就埋頭讀書。您說您一下子就寫完檢討了,而我在這方面比您略“勝”一籌。我有寫不完的檢討。因為我把本來是一天寫的資料分作兩三天寫,這樣,我天天就有新的資料交待,其餘就寫自我批判,無限上綱上線的,對自己罵個狗血淋頭的,反正這,言者無罪!

如此際遇的我怎可能知道吾師的厄運。“反右”剛開始,我看到中文系的大字報欄上有打倒梁院長後來也有打倒您的大字報。不過,後來到揭發我的大字報漸漸蓋過批判您的大字報時,此時的我已無資格看別人的大字報,況且,叫你看也不敢看。那時,不敢看人頭;只敢看鞋頭。非要看人不可時,只有偷偷地從眼角看一下,又生怕被人發現,會受辱於人。

我從“右派分子”的隊伍擦身而過。我無法體會到當“右派”的苦,我想過萬一當了“右派”會太可怕,其可怕程度,可能比我想到的更甚。我第一次體會到心靈上自我摧殘的滋味,那比我在醫院挨的那一刀還要痛!莎士比亞在《奧塞羅》中說過:“名譽是人靈魂裡最切身的珍寶”,“失去生命的不死的部分,留下來的也就跟畜牲沒有分別了。”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世界裡過著“跟畜牲沒有分別了”的生活,可我有什麼辦法呢?名譽沒了,但前途還有一線希望。只要我有機會,給我一個讓我能在最苦最窮的山區教學的機會,我就可以把我學到的知識貢獻給社會。要想得這樣的機會就必須“認罪”!他們說:提黨員的意見就是反黨;說肖教授不應劃為反革命這就是反對肅反運動。為此,要我在“認罪書”上蓋手指模,以承認自己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言論”。為了爭得公民資格,我違心地出賣了自己。

我畢業鑒定上寫著“有嚴重右派言論在團內嚴重警告處分”,這有如林冲臉上的金刺。這樣的我,怎可能知道您的冤情比我更甚!難怪我畢業時沒見到您。

我們一行六名畢業生到邕寧教育專署,候他們進一步往下分配。這期間,我們住在剛成立的南寧大學校舍內,我因怕畢業證書不慎丟失,便建議領隊的把我們的畢業證書交給南寧大學校長保管。祥麟恩師在給我的小說《20年一覺紐約夢》賀文中,曾這樣寫:“幾十年來,她長期身處逆境,沒有機遇,一直是逆風行駛。”知我者,祥麟恩師也!可他不知道,我這一生,就只有這一次機遇,那就是南寧大學校長李家植看到我的畢業證書後的決定。本來在離開師院前夕,我被上頭訓話,叫我好好在農村接受教育和改造的。這顯然是師院領導本來打算這樣分配我的。誰知,我被留在南寧大學任教,當了半年助教,接著便同時開兩門課,我的講課還得到同學們的認許。這與您和祥麟恩師在師院時給我打的基礎分不開的。我十分感謝恩師們對我的教育和培養。我想:如果那位校長沒看到我的畢業證書上印著的全優成績,(這全優生,該屆全院僅5名。)可能我的經歷又得改寫。這成績,是恩師們教育的結果,這一生難得的一次機遇,是恩師們賜予的。我由衷地感謝所有教過我的師院的教授們!

我以“帶罪立功”的心情拼命工作,那時我還以為您一直在中文系系主任的崗位上。我雖然敢於抬頭望人,但我總覺得比別人矮了半截。祥麟恩師曾帶著無比關愛之情在越洋電話中責備我:“為什麼四十多年了,你才找我?為什麼你當年教外國文學也不找我?”我可敬可親的老師們哪!您們可知道什麼叫做“無臉見江東父老”麼?師院讓我帶著這樣的心情離校;帶著這樣的心情度過了漫長的歲月。雖然我在講台上,但那被人批鬥時坐過的冷板凳,總覺得它每時每刻擺在講台下。我總逃不出那可怕的陰影!在“反右”時的您和我,何罪之有?只怪我們錯進武大郎開的店!尊著中曾這樣寫:“這次運動的結局處理,是內部矛盾當敵我矛盾來處理。結果55萬知識分子的精華被推到了對立面,這在歷史上是空前的,對我國以後的科學文化的發展,造成了災難性的損失。到打倒‘四人幫’以後,1979年即22年之後,除了幾名大人物外,不得不全部改正。”煥平恩師,感謝您說了公道話。而我還沒資格當這“55萬知識分子的精華”的一分子。

說到這裡,我就想起尊著所寫的“右派的緊箍咒罩在頭上,苦難從此開始,不見天日長達22年。”22年的苦難僅用24個字來寫,每個字包含著335天的辛酸。22年那就是8030天啊!夠您受的啊!

自問我的精神壓力沒您的大,我已感到很難承受了。我從心底同情並十分敬重吾師。曠達的人格,真正的仁者才具有。祥麟恩師受的苦,我從尊作中才看到,可他還是那樣樂觀,當我不堪回首話當年時,他還來信教導我:“Let bygones be bygones!”我現在似乎領略到為什麼說“仁者愛山。”

1969年從桂林第三監獄出來後到師院的“牛欄”,以六十多歲高齡還潛水到桃花江江底撈水草餵豬,我佩服您如此強壯的體魄的同時尤其敬佩您有一顆如此熾熱的紅心。

1969年,我又患病,因情況不明的大便帶血,廣西醫學院已開出剖腹探查的通知書,我自己不願這樣而強行出院,準備按醫學院的意見(我如不開刀就到廣州做直腸鏡檢查)向我執教的中學請假。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在留醫時已在下放的“光榮榜”上有名,(當時的“最高指示”是:“廣大幹部下放勞動,這對幹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者外都應這樣做。”)我是名副其實的病號,我不知道那不明原因的出血之惡果,是否正如廣西醫學院所說的“如果瘤子大到讓腸子破了,那生命就完了”。我擺出醫學院給我的所有文件,提出只要查出病因及時處理後,我發誓馬上下放。這樣請假,也不批。可以說,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下放到百色山區的。

我的恩師,您在教育您的女兒中有句話讓我心靈震撼——“要真正評價一個人,不是看他處在順境的表現而是看他如何度過逆境。”

我身中藏著一顆不明真相的不定時炸彈,如果是別人,早拿著醫院開的開刀通知書要求不下放了。確實,當時亦有一人沒病沒痛的可以不下放。而我卻咬著牙帶著一個9歲、一個6歲的兒女和趙天宇一起,拖著病體全家下放。當時還被告知可能不得工資的。

後來我懷第三個孩子。在醫生說我的身體不宜做人工流產的情況下,我只得要這個孩子。在整個懷孕過程中我沒缺過一次工,有次還因此暈倒在水田裡。農婦們把我抬到田埂上,我醒後,發覺全身被水田的水浸得濕漉漉的,我沒聽農婦們叫我回家的勸告,還在田裡繼續插秧,直到臨盆的那天我還在打谷。這樣的我,還被城裡人說:“為逃避勞動而特意懷孕。”

恩師啊!難忘的1969年,您在桂林的桃花江江底拖著老弱之軀撈水草;我在百色山上挺著個大肚子為生產隊撿柴火。咱師徒倆的命運何其相似乃爾!咱師徒倆的韌性又那樣的相似!我們都在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壓力下自律著。不過,我做不到您那樣的“自強不息”。我並不強,我沒有以強者的姿態度過逆境。我曾經想過死!那是在我懷孕八個月上山給生產隊撿柴火時,農婦們走在前頭,一下子沒了影。那時天黑了,我的那捆柴散落在地上,我孤零零在山下捆柴,我撲在柴上,用一只腿頂著柴堆,雙手用力把繩拉緊。挺著個大肚子,根本就很難捆的呀!捆了又散,散了又捆,捆到手都出血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到處漆黑一片,又餓又累又冷又怕,這樣的日子何時了了!我這時真不想活了,已經在下意識地尋找那株樹適合我上吊的。後來,腹中的女兒踢了我一腳,才把我踢得清醒些。幸而,那天晚上我沒把她早產在荒野,不然,我可能會先吾師而去了。

我記不得哪年哪月了,只記得從1977年到1980年,我見過您有6次。您打電話到我執教的學校找到我。您說您到南寧開會,要見見我。現在我看尊著,屈指一算,才知道當年您找我時,是您剛得到平反後不久的。自大學畢業後我們沒聯系過,您怎麼知道我在哪?我想我這個當弟子的讓吾師操心啦!您一定花了不少精神查我被分到哪。見到您,我十分激動!每次見面,您都問我的學習工作生活情況,從不談您那坎坷的過去;我也沒向您說我的挫折。我們像這個世界上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那樣,互相交流學習工作的體會。您還多次勉勵我。記得有一次,您要我談我工作的體會,我說了。您還出一些問題要我思考,您說我的經驗是您講學的重要素材,您要我好好總結一下,下次再談。第二天,您又約我去您處,要我彙報。您當時還一面聽一面做筆記,並說您會在演講時把我說的介紹出去。臨別時,您還拍拍我的肩膀說:“葆珍,你幹得不錯!好好幹!”我現在還記得您那時還是我在師院時見到的您,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那鏡片不那麼白,有許多個圈圈似的。您比以前瘦了,白髮多了,臉色沒以前那樣紅潤。誰知道那時的您是經過那麼多的風浪走過來的呀,可為什麼您對那一切隻字不提呢?我還以為您一直在師院當系主任的呢!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1980年了。您叫我把趙天宇也帶來。您說要把我倆調到師院去。我們根本沒向您提過想去師院的,但既然您這樣說我們也很高興。您還要趙天宇翻譯一段文字給您看,以測他的外語水平。第二天,他把一段譯文給您看,您說譯得不錯。離開您下榻的旅館時,您把我們送出來,您夾在我們中間,分別攀著我倆的肩膀,說:“好好幹!我會向師院提出我的請求(指調職一事),你們等消息吧!”

想不到這一次見面竟是永訣!

198256日,我全家移民到美國。這辦出國手續,我只向我校的黨支書一人說,並請他保密。我當時的心情十分複雜,誰也不想說。臨走的那天,我伏在案上,給您草草寫了一封信,說我移民去美國了,感謝您多年來對我的教育與關懷。我不知道這封信您是否收到。您是否知道,除我家人和我校黨支書外,您是我唯一的一位向您報告我出國這一消息的人。

在紐約,為供丈夫及三個子女讀書,我在衣廠拼老命地幹活,拼到一個手指頭也斷了一截。這期間我沒想到要尋找我任何的一位老師和同窗。人在求生線上掙扎,想的只是油鹽柴米。更何況我二十多年放下書本,筆禿墨乾才更疏,有辱師門啦!直到把我醞釀了10年的故事變成小說,我才有勇氣尋找祥麟恩師。本以為拜見您的,誰知命運卻給我這樣的安排!想起七十年代末,我們在南寧見面是那樣的短暫;而現在啊,人天永隔,卻又是那樣的永恆!

“那死亡後不可知的神秘王國,從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可敬可親的恩師啊!您的一生,做出不少奇跡,您像奧斯特諾夫斯基那樣,在失明時還寫作。現在,您能否為弟子創一次奇跡,從那“不可知的王國”回來吧!您找到案頭上放著您的大作的,那就是弟子的寒舍!

我這一輩子以能做您的弟子為榮!我以有您這位同鄉而傲!(連您是弟子的同鄉,我也是現在看到尊著才知道的。)

恩師啊!五年前我在信封上寫著“地址不詳請幫投遞”的信,終於在茫茫人海中,通過同窗找到祥麟恩師。凡知我者,都為我們的師生闊別47年才重逢而慶賀。

今天,我想找到您,這信封的地址該怎樣寫呀!此時的我已在捶胸痛哭!無法投遞啊無法投遞!天哪!

我已欲哭無淚!只有面對蒼天,心中想著東方的那片淨土,虔誠地低聲呼喚——安息吧!煥平恩師!

恕不才用恩師筆名為抬頭詞,敬獻挽聯於煥平吾師靈前:

木林赤陵埋白骨

亙古青史銘忠魂

 

學生

陳葆珍泣拜

2004224日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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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賀祥麟教授的信

葆珍:

《一封無法投遞的信》收悉。使我萬分感動的一是您接到我寄去有關林老師的書後,竟然一口氣把兩本書全部閱讀,您的熱情之高,於此可見;二是您迅速寫了長篇紀念文章;三是文章寫得很好,文情並茂,感人深深。您悼念煥平老師的文章是一顆“重磅炸彈”,我們的友人看了心裡也激起了千層巨浪,朋友說讀您的文章時,同樣是熱淚盈眶,不能自已,於是便托我用電子郵件向您轉達心意。概括起來,是:“您那篇文章首先充滿了情義,即真正感情和對恩師的敬愛,不僅對已經仙逝了的林老師,而且對仍然健在的老師(指我),同樣義薄雲天。您的拳拳之心,赤子之情,使之感動至極。可以說是文情並茂,一氣呵成,佩服之至。其次,您的文章喚起了許多記憶,恩師恩重如山,文章表現得恰到好處。第三,讀了這篇文章,對您的坎坷經歷,了解得更深了,文章寫出了當時的絕望、痛苦和凄涼,引起人深深同情。第四,讀了文章後,想到您現在的成功,已經揚眉吐氣,而且在繼續前進。前景如此美好,為您高興,向您祝賀!希望您的傷口愈合,讓過去的過去吧。現在已經是21世紀,換了個新的世紀,希望能走出陰影,在新時代生活得愈加美好。”

祥麟200449

注★★★

賀祥麟—教授、學者、作家,退休前曾任廣西師範大學外語系主任及該校出版社總編輯,美國新英格蘭學院、威克森林大學客座教授,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副會長,中國高等學校外國文學教學研究會副會長、廣西外國文學學會會長,廣西作協副主席,廣西政協副主席等。榮登中國文化名人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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