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家廳裏有一卷十分厚實的大型畫卷。我正納悶，心想準是丈夫一上街什麽都往家裏搬，什麽書呀畫呀還有工藝品的，擺到滿屋都是。空間就這樣越來越窄。特別對那些裸體畫我更反感，記得有一次，他漲紅著臉和我爭辯：“這可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名畫家波提切利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他又指著一幅眾裸女的畫給我看，赫然出現威廉·亞多菲·布格羅《NYMPHAEUM,1878》(《仙女洞》)字樣。

  他悻悻地走開，扔下一句話：“虧你還是學文學的，不懂美學！”

  既然被他將了一軍，此後不再涉及這方面的話題。於是，家裏的畫冊、畫卷不知何時開始比以前猛增好幾倍。現在，居然又擺到廳來了，似乎有意置於我每天清晨在那對著壁鏡伴著粵曲起舞的地方。

  我正在惱怒：“越買越多這還不算，越買越大啦！”

  聽見我在埋怨，他父女倆走了過來，他陪著小心說：“又怎麽啦？”我瞪了他一眼，這時，發覺女兒在向著其父使眼色。

  我在地上慢慢舒展這巨型畫卷，一看，眼前霎時一亮，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好畫！快給我掛上！”

  他登時滿面生光，急匆匆地找錘子、釘子、梯子，還興衝衝地說：“掛在哪？”

  我在目測著，這畫長，真的沒地方可掛。我正發愁，冷不防女兒叫了一聲：“太后批准了！”我好奇地望了望她：“這話怎講？”

  “爸爸說，這幅畫在他新澤西州房裏掛了幾年，拿回家好幾個月了，怕你對它又有意見，一直不敢拿出來。”

  我知道他怕開車上班每天在路上耗時三個鐘頭，特意在新澤西州租了房子住，周末才返家，他獨居一室，管它掛什麽，反正我又瞧不著。

 “廢話少說，快幫忙！”他爬上梯子在說。

  可能他父女倆曾在我背後嘀咕些什麽；可能他怕女兒口沒遮攔，管他去！我已在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楊貴妃。

  好一幅《太真醉酒》！

  烏黑的雲鬢柔軟亮麗，向右微側著的頭似在避開那醉人的酒香。兩彎柳眉在額上柔柔舒展，一對含情目幾乎全閉，尚有一眸在窺視。那筆挺的秀鼻如凝香脂；那玉潤的粉腮如集新荔；那嘴若櫻桃欲啓還噘，多麽鮮豔、嫵媚、姣俊、嬌俏！玉臂一雙，軟綿綿地高舉金樽。數條色彩豔麗的紅帶伴著的白色鸚鵡，正伸著嘴兒欲喝金樽裏的酒，與貴妃一醉方休。

  那潔白的酥胸，堅實而豐腴，活像含苞的雪蓮。裸露的柔肩，肌骨瑩潤。好一個仙姝曲線玲瓏、風流嫋娜、吐豔含春。那暗藍色長裙上赭色的祥雲，像飄來了霓裳羽衣上的雲霞。那長裙在胸下輕紮著的紫色綢帶，欲緊還鬆，誘人遐思。那半扭動的身姿，欲舞還休，令人自醉。真正是：醺時鎖夢回春冷，醉後撩倒鴛鴦帳，閑愁哪容嬌去覓，自有酒香心荡漾。

  我似忘了身居何處，在這位絕代佳人面前呢呢喃喃：“羞花之容爲誰妍，天生麗質若能棄，那馬嵬坡下的黃土，就不會凝聚于白詩。你這弱柳扶風，哪堪承受‘六軍不發無奈何’的壓力？化作一縷幽香，芳魂豔魄千載蕩悠悠，或繾綣于私語的長生殿；或徜徉於陡峭的峨嵋山；或流連于縹緲的蓬萊島，倒也逍遙自在。不管你跨越多少時空，你那春花般的嬈豔、秋月般的皎潔，征服了多少心靈！”

  此後，在楊貴妃畫像前，我幾乎天天要模仿她那動人的舞姿，我這暮氣沉沉的陋室頓時增添了青春氣息，眼前羽衣飄舞、酒香襲人。

  一天，我那不到三歲的孫女來我家玩，一進門，馬上走到這幅畫面前看了好一會，忽然嚷道：“奶奶！”

“不，這麽年輕漂亮的小姐你怎麽叫她做奶奶？”

  她瞪著那對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我，還在那兒一個勁地指著畫面叫“奶奶！”

  我無法想象楊貴妃變成奶奶之後的樣子，根本不能接受如此想象。她伸出那雙胖胖的手臂要我抱。然後指著楊貴妃那半露的酥胸……

“天哪！”我和丈夫對視著哭笑不得。

“難忘的嬰兒期！”說罷，他沉思了一會，忽然失聲地笑了起來。

“她只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不要笑她。”

“我想起我在新澤西州住時，有老外進我的房來看這幅畫，他搖頭晃腦在讚賞不已。”

“藝術是沒國界的。”

“你猜他說什麽來著？”

“我倒要聽聽這老外怎樣看我們傳統的藝術。”

“他說，這是一個性的符號。”

“天哪，他想入非非了。”

  我不想責備。性欲本爲人的生理要求，何況這些男士又終日對著枯燥的數字，遠離自己的家，終日呆在那像山村似的人煙稀少的地方。男人也有深“閨”怨！

  這時我想起了那年我們遊巴黎的羅浮宮，那兒展覽的都是藝術珍品。達·芬奇的亙古傑作《蒙娜麗莎》的那雙眼，活靈活現，她那美麗的眼珠兒就像會跟著我轉動的那樣，夠神！又一幅名畫，是拉菲爾的《西斯廷聖母》，聖母像下有兩個小天使眼睛睜得特大，向上望著。我和女兒正在欣賞。忽然，身旁出現一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老者，他彎著身子看那孩童，然後說了些什麽。他說的英語我聽不懂，只見我女兒在竊笑。我把她拉到一旁說：“你爲什麽笑？”

“媽，那老外說那孩童肚裏有蟲。”

“啊！這只不過是一幅畫！”

 想起當年羅浮宮見到的一切，我想這藝術欣賞真有趣。它顯然和欣賞者自身的條件有密切關係。然而，不管怎樣，創作者用多種藝術形式營造藝術品，欣賞者必須通過其中的藝術語言與創作者的審美體驗溝通，這樣，才能發現那藝術品的潛在美，藝術品才能在藝術欣賞中實現其藝術價值。

                                 2005年3月9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