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筆

 

 

 

 

 

一個風雨交加的早晨,同偕華髮的一對患難夫妻,走在紐約街頭,去找一位律師。那女的就是我,趙天宇的髮妻,要在遺囑上簽字……

 

當我拿起那支筆,筆重若有千鈞力。望著窗外的春雨淅淅瀝瀝,一時感觸化作無限的愁思。生命最好像這場春雨,潤物之聲,細啊又細;晶瑩之珠,滴啊又滴。

 

拿著這支要簽遺囑的筆,內心的禱告上天可知:那遺囑,執行的時間能否緩期?上天啊,你要召人歸去,是否對我再來點憐惜。我上不愧於天,下不怍於人,我養育了三個出色的兒女,栽培了近千個學子。念及此,天啊,我大概可以求你,求你網開一面,把我生時延遲延遲……

 

想當初,三歲那年,瘦削的小手拿起筆,那“人”,是我寫的第一個字。滿腹經綸的父親,說人的兩腳必須直,這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得起,人要有志氣有骨氣有勇氣,總之要有人氣;還加了一句:“生於亂世,遊刃而生”這才有你站立之地。天啊,三歲的我,哪能領會這難懂的言辭!

 

七歲那年,我跟隨老師站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墓地。老師指著墓門上的孫中山先生題“浩氣長存”這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啊!浩氣長存,長存的浩氣!一道電光閃在我心,我忽然領悟到父親那發自肺腑的言辭,懂得了何謂人氣!人氣與浩氣同義!就像眼前那不死的忠魂,我還感受到他們的人氣。英雄去矣,可他們為之獻身的土地,正蕩著英烈的浩氣,這浩氣不會滅,那烈士的精神不會死。

 

自此,我在日記本上寫上這八個大字:“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應驗了,我這顆歷劫的種子!時代風浪有如那自然風暴出現在我青壯年期,這人生的黃金期!狂風吹到我雙腿無力,我想起老父的家訓,要有人氣雙腳才能站得直;我想起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要有浩氣腰才能挺得直!我緊咬牙關,拿起筆,默寫“浩氣長存”這流芳千古的大字!

 

我的筆,寫下了無數答卷,以此受贊於老師;我的筆,批閱了無數試卷,以此受譽於學子。可時運不濟,有人用筆,要我準備當“右派分子”;有人用權,要我到山區開墾那荒地。

 

我的筆寫盡了人生的磨難不停,記下了戰鬥不止。時代風暴不息,可我體內的隱患又不止。兩次死裏逢生,乃因上天恩賜。內外壓力,同時向我襲擊!我那站了幾十年的雙腳,在發軟發顫,差點兒又站不直。可那“人”字,只有底下的雙腳站得直,那“人”字才立得起。我又一次背誦老父的家訓,雙腿頓時增添了千斤力。

 

為了子女不受歧視,我飄洋過海來到了異國土地。冷飯殘羹伴隨我度過除夕;斷線殘針哭對我那短了的手指。如此勞碌為誰謀啊,這紐約牛背上有她的三個孺子,為的是讓三個寶貝啊,把腰挺起,直面那人生的險惡天地。我身為人母,助他們貯足精氣養到能雙腳站直;我甘為人梯,讓他們向上爬爬到能頂天立地。我日求三餐夜圖一宿,流著淚把心愛的筆藏起,藏在那心靈最痛之處,埋在那心田最潔淨的那片土地。委屈了你啊,筆啊筆!你莫怨,你莫怒,千萬不要生我的氣!廿年前你伴我不分朝夕。可這紐約的廿年,你離我卻是那樣遙遙無期。為一家溫飽我顧不得你啊親愛的筆;為子女前程我離開你啊我忠誠的筆!

 

那三隻雛燕長大了,有了強硬的雙翅,飛起來了,飛向那廣闊的天地;那三個子女成人了,有了過硬的本領,站起來了,挺身在美利堅大地。可我,赫然面對那生命的夕陽再不是那人生的晨曦,上天已對我開恩啊,從死神掌心逃出來還賺得了這麽多年的日子。天啊天!求你再給我一些日子,我並非貪得無厭,乃因我要對得住我的筆!

 

霜鬢蒼顔的我,再造了另一個生命,這生命誕生在文學園地。從心田的深處挖出來的筆,已和我血肉相連,它蘸的不是墨而是血,滴向我的稿紙一滴又一滴。就這樣用我的心血我的筆,寫下了上百萬字,筆在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在傾吐得如醉如癡。我比凡人的身體多了一個器官,那就是心裏有支筆。X光射線把你照出來了,我爲你美言,奇女子就這樣奇;醫生沒把你轟出來,還爲你說話,說病後還可握筆。我哭了我笑了,有我在就有你在,咱倆已合二而一!謝謝你,我的筆,你讓我的夕陽增添了一點晨曦;你讓我垂老之年充滿了青春氣息!我發狂地擁抱你,即使在夢裏,我曾寫下夢拾的詩:“筆上南天門”,我對得住我心中的筆!我讓你飛上南天,俯視全球大地;我讓你落筆紙上,聆聽我的氣息。

 

你說呢,筆!咱倆像一個人,你委屈了廿年,我也白耗了七千多個朝朝夕夕。如今我和你正值意氣風發之時,怎能分手在這樣的日子!你長在我心裏,我生命結束之日就是你筆斷之時,咱倆共沉浮同生死!

 

今天我用那顫抖的手拿起筆,不是你我心中的筆,而是律師手上的筆,沉痛地在我不願看見的文件上簽了字。為的是我那三個東推西讓的子女不要我們的房契;不要我們的財資。

 

只聽說有爭家產的子女難找這不要家產的怪脾氣,無它,乃同一種氏,誰要我是奇女子。老娘不為五斗米折腰,其子女也這樣奇。

 

我把那在遺囑上簽了字的筆還給律師,我在對心中的筆說:“內外有別,我不會啟動你在我不想看見的文件上簽字。回家去,我會為你寫一篇散文詩,寫下你的傳奇;記下你的功績!”

 

筆啊!我還想用你寫下我心中的幾十萬字,求你今晚在我的夢中把筆桿挺直,貯足那浩氣,帶上我的人氣,再一次飛起,重訪那南天門,為我向上天呈上這幾個字——今天簽字的文件,其生效時間:延期!

                      

 

二○○五年四月廿二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