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會英雄母親

四月廿日傍晚,在走向迎國學大師文懷沙、知名作家劉心武宴會途中,一位身穿淡紅短袖衣、藍色牛仔布長裙,腳踏半高跟鞋的女士,那雍容莊重的儀態吸引了我。那偶爾飄來的一兩句歌聲,讓我感到她是位豁達樂觀的人。走在她的旁邊,自己那老邁的步伐頓時變得輕盈了。人到古稀之年對這人生的朝氣特別敏感,特想捕捉以佔為己有。

我忍不住打量一下她,齊耳的短髮有點黃黑。那半彎的眼眉長至髮邊,稍高的鼻梁、偏厚的嘴唇,從側面看去,面部輪廓勾勒得線條十分鮮明。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注視前方。偶爾,那閃爍的光芒,讓我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是帶我們這幾個紐約詩詞學會的會員赴宴的。途中,一位滿頭銀髮的男畫家

見她拿東西太多,硬是要搶去她手上的東西好減輕她的負擔,而她怎麼也不肯。此舉,讓我對她更增添不少好感。

我有幸與她同桌。她沉默寡言,但又能善於應對。這讓我感到與她剛才低聲

哼了一句歌兒有點不相符。但我想興許那是她的一種自娛方式,誰叫我這個好

事者窺聽了。

文懷沙、劉心武來了。紐約詩詞學會會長梅振才向他們逐一介紹與會者之重

量級人物。

“這是911 英雄曾喆的媽媽,岑嬌嫻女士。他的兒子在搶救別人中光榮犧牲了。”文老十分恭敬地和她握手。

我在席上大叫一聲:“什麼,曾媽媽!”

“是的。誰叫你上次會議沒來,我們早知道啦。”我身邊一位詩人說。

待她回到席上,我恭敬地站起來說:“失敬了,我現在才知道您就是曾媽媽。”

這時,我怎麼也無法和剛才在路上與我並肩走著的那個她連在一起想。不過,有一點像解了謎似的,那就是我知道,我在路上發現她眼神中那異樣的霎那間閃過的神情,裡面潛藏些什麼感傷。

我激動得眼含淚花,對她說:“您是我心中一直牽掛著的人,您養了一位值得驕傲的兒子,我把登有他事跡的雜誌當寶貝那樣珍藏著,還把他寫進我的小說《廿年一覺紐約夢》中,我會送我寫的書給您的……”

我不知自己有沒有說錯,本來一肚子的話還要說的,看她滿眼噙淚,我不敢往下說了。我為什麼要挑起這心中琴弦最傷心的那根線;我為什麼要揭開那心裡傷疤最嫩的那層痂;我為什麼要向那潛血的傷疤撒上一把鹽……天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哪,我無意中讓她回到那可怕的過去,那斬不斷、理還亂的愁絲,那思不斷、憶不停的眷念。我惶恐地看著她那越來越紅的眼眶,我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低下頭不敢望她。這時我多想再次聽到剛才我聽到的歌聲,哪怕是半句也好。

不期然我看見自己今晚穿的衣服,霎時心裡一陣震撼。他的兒子曾喆獻身的那天也是穿白襯衣的。這把我帶回那令人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天……

他,曾喆,9 11那天,他本來不身陷險境,他憑著一顆熱血的心以及曾受過緊急救護培訓並獲得的證書,毅然衝進 911災難的零點距離的現場。他本來沒有任何義務要這樣做的;他本來準備要在912那天去舊金山出差的(已買了機票的);他本來在不久將來得到公司大幅度提薪和提級的;他本來有位女朋友的;他本來是喪父之後她媽媽最值得依靠的兒子;他本來……

擁有碩士學位、收入豐厚、前程似錦的他,在眾正逃生慌覓路之時,他卻往最

危險的地方衝去,他明知道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他留給世上的還能保留下來的

話語,僅是他在911上午9 40分打給媽媽的電話所說的:“媽媽,您放心,我現在沒事,我要去救人……”還來不及對兒子囑咐些什麼,電話線就掛斷了。

這是兒子留給媽媽最後的話語;這是英雄留給世人最終的話語!平凡得再沒比這更平凡的了;偉大得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了!為了讓他人保住最珍貴的生命,他,僅活了29歲的他,沒有責任到現場救護的他,就這樣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

難怪中國國內報紙稱他為“世貿災場的國際英雄”;中國駐紐約總領事張宏喜稱讚說:“我們為他這種大義勇為、捨己救人的英雄行為而深受感動。”紐約州州長柏德基親自致函給曾媽媽:“您受過緊急醫療訓練的兒子,在最需要他的技術的時候衝到災難發生地零點廢墟。他最後被人看到的是,他正在救護紐約人。您的兒子是所有紐約人和所有美國人的真正的英雄。請接受感恩的紐約州對您兒子英勇行為的謝意。”

我難以想像一位失去兒子的母親的悲痛欲絕的心情,自從我看到關於曾喆的報導後,我無時無刻不惦記這位不幸的母親。閉上眼,就看到她手拿兒子的照片走在那尋找親人的悲痛的行列;張開眼,就看到那車站碼頭街道上貼著的尋人啟事。聽說曾媽媽把尋人啟事貼到紐約的大街小巷,上面有兒子的照片,照片右下方是曾喆在美國義務救護隊的徽章。

每年911紀念日,我都帶淚看完祭禮的全過程,我在祭祀現場尋找曾媽媽的身影,我在擔心她的生活、她的心境……

“陳老師,請您把您家的電話號碼給我,如果我回家看看我沒有您說的那本雜誌的話,請你借給我復印一份,做個紀念。”

一句話打斷我的追思。原來是她,曾媽媽,赫然站在我身旁,在叮嚀著。

“不,如果您真的沒有那本雜誌,我復印一份,復印本我留著,原來的那本我送您。雖然它是我珍藏的,但我和您比,最值得留的該是您。”

她還在推托,堅持要復印的。好一位彬彬君子不奪人之所愛。難怪她的兒子這樣高尚。幸而我的意見得到同桌人的支持,她才不再言語。

我請求她讓我和她合照,她欣然同意了。我握著她的手說:“謝謝!您是我最敬仰的心裡一直牽掛著的人。”

她含著淚說:“謝謝!”

幸而,文懷沙的精彩談論把她從悲傷中帶了出來。我私下對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女詩人說:“多堅強的母親!”

“強壓著的悲痛,母子連心呢!”

“不在人前露悲容。悲者的笑令人視之,更感悲傷。”

話雖如是說,但在心靈最深處還是想再聽到在赴宴的路上,從她口裡唱出的歌聲,哪怕短得僅半句或一個字;哪怕是窺聽來的或聽不到的……

 

二零零六四月廿一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