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四年來，每當在晨跑時看到殘花遍地枯葉飄零，心裡就一陣蒼涼：料得年年斷腸時！
五年前那場世紀大劫難是我在晨跑時看到的。那天，本是靜謐的街道傳來了驚叫聲，我跟著人們往西邊望去，那兒正升起一團黃中帶紅的煙，接著，曼哈頓上空硝煙瀰漫……
我心緒不寧地等著這一天——911五周年。五年前的這一天是星期二（今年是星期一）。美國在911之前早有黑色星期二一說。1929年10月29日（星期二），當日股票崩盤帶來了30年代美國經濟大蕭條，從而1929—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開始。五年前的這個星期二，其殺傷力不亞於1929年的那個星期二。
911五周年的這一天，我神情莊重地打開電視機，一個揪心的鏡頭在眼前。我盯著正在唸罹難者名字的中年男子身旁那個幾歲大的女孩。她長得很漂亮身穿一套粉紅外套和裙子。那隨風飄拂的金髮、那神情惘然的眼睛、那強忍著哭的表情，讓我的鼻子發酸，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本來，這四年來的911周年祭，我一直都守在電視機旁。流著淚陪伴著這些失去親人的人們，而更重要的是我沒勇氣在這時走近祭禮現場。可今天，那小女孩似乎在呼喚我。我馬上關了電視機。我要到世貿遺址尋找這令人憐愛的失去母親的小女孩。
沿途在車上看到的似乎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然而一個令人動容的場景卻在車窗外閃過。只見不遠處一群築路工人在肅立著低頭默哀，我一看手錶正是五年前世貿大廈南樓倒塌的時間（9時59分）。我想祭禮上的鐘聲不可能傳得這麼遠，這傷心的時刻大概已刻在工人的心裡了。
世貿遺址周圍裡裡外外人頭湧湧的，數以萬計但沒一點聲響。聽說有不少人從外州甚至從英國專程來這裡悼念。人們神情肅穆，有些還眼噙淚花。穿過人牆，只見一堵長長的灰藍色的鐵皮牆沿著世貿遺址築了起來，看不到祭禮現場了。我花了約廿分鐘的時間試圖在鐵皮牆的空隙裡窺看，終於在一個很窄的隙縫裡被我看到了。“你在哪兒啊？”我在心裡呼喚著那小姑娘。我明知這是徒勞的，但在感到失落之餘尚有些少慰藉——我終於比呆在家裡能近距離地靠近她，讓從我心中發出的母愛之火，溫暖她那幼小的悲愴的心靈。我明知我的願望會落空，但藉此自我的心靈似乎被撫慰了。
這時，一切聲音嘎然而止，僅存凄厲的鐘聲在上空飄蕩，本來在行走著的人全都停了下來，人們都在低頭默哀。911
那天第一批派往救援的消防隊之所在地——皮特堡門前，消防員個個戴著白手套在整齊的隊伍中行致敬禮。此時正是五年前世貿大廈北樓倒塌時刻（10時28分25秒）。默哀過後又跟著由罹難者遺屬在唸逝者名字，有哀惋的大提琴樂聲在伴著，氣氛十分凄涼。
這裡的牆壁上全都擺滿紀念品。一位滿臉悲戚的老嫗用礦泉水慢慢地澆灌牆上那束鮮花；一位神情鉛重的少女抱著親人遺照默默地席地而坐；有些在寫滿罹難者名字的旗上尋找熟悉的名字；有些正在把罹難者遺照生平印在紙上往牆壁上貼……這一切很像當年9
11之後這附近的教堂周圍的情景。那教堂雖鄰近世貿大廈居然屹立不倒。當時就成了傷員近距離的疏散地。事後人們在它的柵欄邊，也掛滿了像今天這樣的紀念物。不過那時的紀念物比現在的多，不像現在那樣經過藝術加工過的，似乎還蒙上世貿大廈遺留的粉末。
我走到一張由韓國姑娘主持的民眾簽字的白布前，上面已有許多不同的文字了。那姑娘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個禮，我從她手上接過一支彩筆，大書“和平”這兩個漢字。
一轉身，兩面很顯眼的美國“國旗”出現在面前，一面在13道紅白相間的條紋裡那白色部分藏著2749位罹難者的遺照；一面是用世貿原址的風景照取代國旗上的星星。後面這面旗，我請那舉旗者讓我舉著，然後這位老外幫我拍照（這鏡頭被好幾個陌生人拍下了）。我在心裡默念：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再不要有911這樣的悲劇重演！
我向那位老外道謝，然後走向畫展現場。這裡張貼的照片雖然有些已看過，但重看之後心靈還這樣被震撼。忽見一對祖孫與世貿大廈的全景同在一照片上，激起我又羨又妒之情。以前每次來世貿大廈總想把它拍下來，但都說等下次吧，就這樣沒下次了。看來人做事也不能等的。特別在此亂世。
911現場拍下的照片引起我沉痛的回憶，似乎腳下還有當年那厚到幾尺深的泥塵和紙屑；眼前還翻滾著血紅的濃煙。似乎還看見半空中有人掉下來；還嗅得著那嗆人的硝煙味……那時，整個紐約像死城那樣恐怖，不少家庭在等著未歸人亦有好幾千人走在不歸路上。我也嚐到在生死界上等待親人的苦澀，雖然在世貿大廈附近工作的兩位親人幸免一劫，但那種盼歸心情有如把心擱在燒紅的烙鐵上那樣難受。
我含淚離開這傷心地。途中忽聞絲竹聲，頓時心裡舒服了許多。走近看去，有隊樂隊在演奏。許多民眾在圍觀。這樣的情景把我從痛苦的回憶帶出來。原來這一個自911之後創立的“九月音樂會”用音樂治療人們心靈創傷，約好了在這一天下午2
時，在紐約幾個標誌性的廣場、街道上同奏一曲----Beatles《
ALL WE NEED IS LOVE》（披頭四樂隊名曲《 愛是你全部的需要》）。
入夜，望著每年9
11晚上從世貿遺址直衝蒼穹的兩支藍色激光光束，那《
愛是你全部的需要》的曲調在耳邊迴響，但願那悅耳的音符能代替《搖籃曲》，讓那穿著粉紅色裙子的祭壇上的小姑娘安然入睡……
2006.9.14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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