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請談談‘百花亭’！”越洋電話傳來了當代名詩人王一桃的聲音，我心頭一痛！耳邊似乎響起了46年前凄風的呼嘯；眼前晃動著百花亭被蹂躪的朵朵鮮花。

《百花亭》是我就讀的師院中文系學生刊物。其生命光輝而短暫，然而，借它而製造的錯案給人的傷害卻十分慘烈、深遠！

在一次共青團中文系總支委會的會議上，作為宣教委員的我提出：“為交流思想，相互學習，提高寫作能力，建議創辦中文系文藝刊物。”會議通過提案，並任命我為該刊物的主編，令我為它取名。我向窗外的三好亭瞟了一眼，憐它周圍有草無花，便脫口而出說：“就叫百花亭吧。”

編輯部設在近男生宿舍的一間空教室裡。創刊之際，室內熙熙攘攘，燈火徹夜通明。同學們用鋼筆、鋼板在蠟紙上刻字，然後拿到教材科去印。刊物約七八分厚。字藍色，紙半透明。封面上的“百花亭”幾個字約一寸大，空心的，成半月形地擺著，其下有一朵用線條勾勒的花。

《百花亭》刊載中文系學生得意之作。題材廣泛，文藝形式多樣。由於稿件太多，我擴大編委會，按文藝形式各設分部。小說部有才子吳順忠。當時正巧有位中國作協會員入學，他就是在全國性刊物《詩刊》上發表詩歌的王一桃。我如獲至寶，請他到詩歌部來當編委。

刊物質量不斷提高，人們爭相傳閱。有時，刊物未印出，已有同學候在編輯部的窗外求索；外系也有同學閱讀《百花亭》。初墾的處女地已變成百花園。不久，我也沾了它的光，它伴我登上領獎台。

陽春三月，驟發大風雪。百花亭內外一片狼藉，凋謝了的花，被人扣以“毒草”之名，含冤入土。《百花亭》被誣為“反社會主義宣傳陣地”，慘遭查封。我因此被牽連，團總支勒令我停職反省。

《百花亭》何罪？說是登了“反社會主義”文章。何謂反社會主義？請看我班批鬥《百花亭》副主編楊君的一幕：

才氣橫溢的深度近視的楊君，一臉無奈地坐在批判會正中央的被鬥席上。一個尖得有點刺耳的女聲衝著他叫喊：“你為什麼不歌頌向日葵而歌頌那帶刺的仙人掌？仙人掌針刺向上。‘上’就是指社會主義的天。你歌頌它，這不是反社會主義又是什麼？”

不久，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扣到他頭上。這頂可怕的帽子不知他戴到哪年哪月！他被逐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他穿著一套灰黑色的中山裝，揹著一個黑色行囊，低著頭，背有點微彎，拖著沉重的步伐，被押送出校門，到農村勞改。我為被葬送青春的他流淚。我盼著他回眸，可他不！四十多年後，我千辛萬苦地找到他並向他致歉：“當初，我不請你當《百花亭》副主編就好了。”他深沉地說：“別提啦，歷史使然！”後來，他贈我《論豁達》，這是他在報刊上發表的一篇論文。

副主編被押走，他們集中火力炮轟主編。這時，歷史對我開了個大玩笑：作為全校5名甲等優秀生之一、全市三好學生代表的我，在全校帶頭退回人民助學金，並捐錢給學院，為此得院長辦公室張貼布告表揚。那個布告的墨汁未乾，班內的要人已把我推向專為右派分子而設的冷板凳。

我的“罪狀”據說是寫了兩張大字報和創辦並主編了《百花亭》。大鳴大放初期，中文系一潭死水，有人要我對此負責。我只得提筆直書，寫了兩張大字報：其一，我說，不能把肖教授劃成反革命。因為我曾被委派在肅反運動中整理有關揭發他的材料，而那些材料不可靠，因為揭發人用的字眼都是“聽說”“據說”，沒有人證物證的材料哪可信。其二，向共產黨員李某進一言，指出她的缺點。

這兩張大字報被人批判：一，指斥我提出“材料不足證明肖教授是反革命”，這本身就是反對肅反運動。說我整材料的人竟如此說，就是有意煽動人們對肅反運動不滿。肅反運動是黨發動的。說我這樣做無疑是反黨行為。

二，說我批評黨員李某，就是反對黨員，反對黨員即反對共產黨。因為共產黨不是個抽象的東西，是由具體的一個個黨員組成的。

我另一“罪狀”與《百花亭》有關。說因登了歌頌《仙人掌》那類的“反社會主義”文章，《百花亭》就是“反社會主義”宣傳陣地，我這個主編，自然就是“反社會主義”的。

不記得為我而開的批判大會有多少次；不知道批我的大字報貼了多少張。一場大病，讓我有兩個多月離開那張如燒紅烙鐵似的冷板凳。我在醫院開刀，不幸醫療事故，害我一只腳踏入地獄大門，出院後形如走動的僵屍，生活很難自理。在此情況下，竟以“隔離反省”為名逐我出女生宿舍，置我於一間裝雜物的破房內。刺骨的寒風冷到我夜不能寐，人們避我如避虎。我無力走到教室聽課，只有向系方索取講義自修，而成績竟還是全優。這卻被人再加一罪，說我“分數掛帥，學習動機不純！”當我稍有力氣站起來時，便被傳話叫我接受批鬥。右耳聽著班上要人訓言：“是否定為右派，看你認罪表現。”左耳響起了古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張冷板凳。不管人們加我什麼“罪”，我都機械地點頭。

我違心地出賣了自己！我對著心中的百花亭懺悔。我赫然看到，它在風雪中搖曳，百花凋零了，空餘一株踩不死的小草！

“競選右派”如何運作，天曉得！十多年後有同窗告知：“班上要選4個‘右派分子’，在選你當‘右派’時，大多數人沒舉手。竟有人說：她是‘右派’，我們都是。”

天哪！我一輩子感謝在決定我命運的這一時刻那些不舉之手！我十分敬佩那位無畏直言的同窗！

後來，寫著“有嚴重右派言論，團內嚴重警告處分”的檔案，伴我離校。校方準備分我到百色山區工作。離校前，我佇立在昔日的《百花亭》編輯部前，哀嘆世事並不如煙。此時，我的心驟然陣痛，我覺得，那百花亭有一片碎瓦，插入我的心室！它要默默地伴我走那坎坷的人生路！

如今，一桃要我重提它，我惶恐地揭開那歷史帷幕的一角。在經年塵埃抖定之處，我看到了風雪後的百花亭！亭檐下滴著緩慢融化的雪水，一滴滴……滴向那斑駁亭柱上當年遺下的血淚漬痕！

2003年11月15日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