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點兒被炸死

 

 

 

我一生下來,最嗆鼻的是那硝煙味;最刺眼的是那膏藥旗(廣州人當年對日本國旗的稱呼)。被大人把我放在籮筐裡,跟著逃亡隊伍,輾轉各地。

長大了,別人上體育課學跑步。可我,那急跑蹲下趴下鑽洞……這一切高難度動作,乾脆利索,無師自通。這是在躲日機轟炸時練得的一身過硬本領。

我做這些動作時,腦海常浮現那小保姆的形象。聽大人們說起:走難途中,媽媽見一個十多歲的孤女,把她收了做妹仔(小女僕),其任務是帶我。取名阿梅。抗戰後期,媽媽把她許配給一位銀行職員。不久,阿梅生了個女兒。阿梅丈夫每天下班回家,最愛看這樣的情景:她抱著女兒在家門口等他。後來,這一切沒有了,瓦礫中,阿梅和女兒硬直直地躺著。

至於未來得及跑到防空洞而被日機炸死的事,聽多啦。大概是因為阿梅曾經帶過我,我的印象特別深吧。

六歲那年,廣州淪陷。我兄妹幾人都在惠福小學讀書,學校旁邊是省醫院。

“嗚嗚!”一陣凄厲的叫聲在上空響起。“轟隆轟隆!”好幾架飛機從遠處飛來。“嘭!”一聲巨響,嚇得我飛出教室,往樓梯底鑽去。後來,很多人把我往裡擠,害我差點喘不過氣。不時聽見人們一兩聲叫罵:“狗娘養的,小日本!”

樓梯底下塞滿人,顯得越來越黑。後來,稍見有點亮光,接著,那光越來越亮,空氣沒剛才那樣污濁。

“出來吧!小妹仔,戒嚴解除了!”一個高年級男生在他爬出去時對我說。

“去你的!誰是小妹仔!”我漲紅了臉罵著。

“哈哈!”那男生笑了一聲在樓梯外伸一下懶腰,走了。

我回到教室想拿回我的書包,可那教室,斷瓦頹垣的。那一排排整齊的課桌椅,如今,全都東歪西倒的,有些著了火有些在冒煙……

十幾個流著血的同學,有的正被人抬走;有的還躺在那兒。我看到一個小男生,他的頭靠在課桌上,那課桌,支離破碎的。“哇!”我衝向他,摸摸那有點發硬的頭,大哭著!

“嚇死我!你這死妹仔!呆在這等死!”聽著一陣厲聲的吆喝,和三次重復說的“死”字,霎時,我真的像死了那樣,一動不動。

罵我者,我的姐姐。她拖著我往家裡跑,還不停地罵:“你去哪?飛機炸隔壁啦!”

“我在樓梯底!”

我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說:“你從哪兒鑽出來的?”

“我值日,正在擦教室地板,便趁勢躲在桌下。”

“那該死的什麼時候飛走?”

“不知道,你幹嘛在那兒哭?”

“你沒看見那被炸的是我的同學!你沒看見我的教室像個亂葬崗!你沒看見我的書包不見了!你沒看見……”

“死丫頭,又不是我炸的!你那麼凶幹什麼?有本事找那日本鬼算賬去!”

“你看我敢不!”

“小祖宗,我警告你,別亂來!你今天險過剃頭!”

 

2004518